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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小屋

  音乐小屋 (第2/2页)
  
  万方没有理睬他们,马站长说正因陈凯休病假他才敢打他们的主意的话,像阵风吹过一样没留下一丝印象。万方吹出的一串和声使得小屋成了宇宙。
  
  马站长的表扬在另一方面给了万方以信心。这天傍晚,万方吹着口琴看见女孩在外面走过时,他隔着窗户轻轻叫了声:“芦苇!”
  
  没想到女孩听见了,应了一声不说,还给了万方一个灿烂的微笑。
  
  没有霓虹城市便是村庄。北风从城市上空驶过,但它什么也不会给予城市,反而让城市显得更加空虚。这种空虚需要一种绵绵不绝的旋律来充实。就像一只口琴能让一间小屋的破烂与简陋,焕发出生命本质的光艳和生存意义的色泽,关键是它能发出震彻心灵的旋律。可城市的旋律发自哪儿呢!它不像北风来自高空来自西伯利亚,也不像霓虹来自工厂来自公司。或许它应该来自每个人的心里,来自人与人、人与心、心与人、心与心的和谐。
  
  旋律是一种可以在空中飞舞的飘带,只是这种飘带是从心绪中延续出去的,在有的时候,心绪延续只是一种弥漫状态,它无法形成美妙的形体。
  
  陈凯一个病假休了十几天。马站长的偏屋他还是去帮忙搭了,并且照例拉上了万方。陈凯不上班,可他整日整夜地不在屋里待,口袋里揣着一份不知看了几百遍的外地小报,上面写着那儿的一个青年农民舍身救火,后被那儿的城市消防队破例录用为正式成员。陈凯每天回到小屋时,不是很焦躁便是无精打采,然后就在那张印有他在酒店门前大便的晚报上一遍遍地胡乱写着他妈的城市或城市他妈的等。万方说他这是梦想从星星里跳下一个大美人。陈凯则非常地愤愤不平,这个城市每天发生的各类凶案和灾难不下数十起,可他就是一宗也碰不上,想不到愿意当那舍己救人的英雄也得有资格。
  
  没有陈凯做伴,万方更加孤单,特别是当他独自与城市大街相处时,内心深处的寂寞都快憋死人。他只好在上班时将口琴揣在口袋里,趁着大街上人车稀少,不时拿出给自己的心情来一阵荡漾。
  
  半夜里,天上忽然下起了雪。开始只是细细的稀稀的,不一会儿就纷纷扬扬起来,转眼就在街道边铺上了一层雪白。万方当时正想着下午陈凯告诉自己的话,陈凯说他设计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接着他又补充说这是一个百发百中的创意,它的主旨是变被动为主动。万方不知陈凯到底要干什么,一想到这儿他便情不自禁地靠到一根电线杆下面,掏出口琴,闭上双眼忘情地吹奏起来。他一点也没发现,雪花在空中飘飞的样子正切合了从他心里飞出来的旋律。当他睁眼睛时,地面上舒展的晶莹皎洁让他突然有了惊喜。
  
  这么大的雪,街面上的垃圾已无法扫了。见到雪,万方更不想早点回去,他将扫帚倒插在一块闲置的护栏混凝土墩上,索性痛痛快快地吹起口琴来。雪越来越大,北风还是老样子,像太极推拿那样舒缓而有力地刮着。万方从没见过城市在雪里的模样,更没见过雪里的霓虹和霓虹里的雪是什么模样。当北风、雪、霓虹和城市完全融为一体时,他有些莫名地兴奋起来。口琴似将雪花都吸引到那倒插着的大扫帚上,转眼间它就变成了一棵银妆素裹的圣诞树。
  
  又有人在深更半夜里突然叫万方的名字。
  
  这一次,万方看清了是马站长,马站长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看雪情。他同万方打过招呼,要他到附近的酒店去打个电话,让站里值班的人告诉局里值班的人,赶紧派扫雪车出来。万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收起口琴往那灯火辉煌的酒店走去。
  
  万方面对那玻璃自动门走去,冷冰冰无情无义的东西无声无息地开了。他刚迈进去,便被两个穿红衣戴红帽的男服务员挡住,并且极有礼貌地称他为先生,同时又指了指门前的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内。万方几乎要质问自己哪儿算得上衣冠不整,无非是脏了点。他忍住后将来由解释了一番,男服务员们还是说对不起不能进。就在这时,万有从那弧形的宽大楼梯上走下来,气宇轩昂地说了硬邦邦的几个字:“请这位先生进来,并向他道歉,否则的话——”万有没有将话说完,两个服务员就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三个字后面再无别的字。在万有目光的护送下,万方顺利地拿起总台前的电话,拨完了一组号码。他将马站长的话对着话筒复述了一遍。打完电话再回头时万有已不见了,他望了几眼后面,嵌在大理石墙壁里的电梯似有动静。电梯门开后,走出来的竟是那个每天傍晚六点钟准时经过小屋窗前的女孩芦苇。万方赶紧将头与身子的位置摆正,拿起电话胡乱拨了一个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几下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了。女人迷迷糊糊的声音有些熟悉。万方正想不起是谁,那边又问他是不是乖女儿,怎么这晚给家里打电话。因为芦苇,万方恍恍惚惚地以为接电话的人是何大妈。
  
  芦苇跟着万有消失后,万方才回到外面的风雪中。
  
  马站长对他说:“我还以为你进不了那大门,或者进了那大门就被扣起来了呢!”
  
  万方毫无表情地说:“我还想将它当作菜园门哩!”
  
  扫雪车开过来了,地上美丽的模样立即被它糟蹋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就在这时,马站长告诉万方,陈凯要成英雄了,他在半夜12点37分时,跳进一处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救起一个跌落其中的女人,而他自己险些因此送了命。闷在下水道里出不来时,多亏那个被救的女人唤来两个巡警。马站长说,是陈凯自己打电话到他家里,告诉这件事的,还要马站长在天亮以后,面对记者们的采访多美言几句。
  
  万方想着包括刚才那电话在内的两件事,感到这个世界确实让人琢磨不透。
  
  雪太大,清洁工在街上做了事也是无效的,马站长就让大家回去休息。推开小屋的门就闻到一股异味。陈凯将身上换下来的脏衣服扔在屋角里,沾满下水道里脏物的衣服将本来就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弄得更加苦不堪言。陈凯一点不在乎这些,他拿上一只扁瓶装的黄鹤楼酒,就着一碟从家里带来的腌菜和几颗花生,坐在被窝里津津有味地品尝。
  
  见到万方,陈凯不慌不忙地将嘴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一边咽一边说:“苍天不负有心人,我成功了!”说着他就大笑起来。万方对他的笑声很反感,正要转身出门,他竟哭了起来。
  
  陈凯边哭边告诉万方,他琢磨了很久才有了个主意。天黑之前,他用橡皮筋做了个弹弓将几只路灯灯泡打破了,天黑后他又将那里的下水道井盖偷走了三个,然后就躲在一旁等待着谁掉进去,自己便冲上去救。他一直等了两个小时,才等来机会:一个女人在马路上好端端地走着,忽地一下就消失了。陈凯说他冲上去后听见有两个人在嚷快拨110报警电话,他当时就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那黑窟窿里跳。下水道里空间太小,那女人又长得出奇地胖,好半天他才将那女人弄出井口,自己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倒在那流得很凶的脏水里动弹不得,还喝进去不少。要不是巡警来得快,马站长这时可能在给他写悼词。
  
  陈凯说:“我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老婆生得娇,想想我要是这么死了,他们可怎么过哟!”
  
  万方见陈凯哭得上劲就说:“你要是还想喝酒,我出去弄。”
  
  陈凯说:“不能多喝,明天记者可能来采访。我喝酒是想将喝到肚子里的脏水中的细菌杀死。”说到这儿,陈凯不哭了,他眼睛一亮说:“你猜那胖女人是谁?”
  
  万方说:“是不是丹麦王子的妈妈?”
  
  陈凯有些扫兴地说:“你这样可不好,好像什么事情都晓得。”
  
  沉默了一阵,陈凯忽然要万方用口琴吹支曲子给他听,万方自己也想吹。雪花打在小屋的窗户上,无声地响着。口琴声拍打着这扇小窗,像是拍打城市的心扉,可城市睡得正酣,像死过去一样,一点也没察觉这灵魂颤抖的声音。那旋律正极抒情时,万方忽然停下了。两人相对发愣都不作声。
  
  窗户忽然响了两下,有人在外面说:“美极了,再来一首俄罗斯民歌!”
  
  陈凯警觉地问:“你是谁?”
  
  窗外的人回答:“我住隔壁单元的楼梯间。”
  
  万方想起别人说的那个写剧本的大学生,便真的来了一曲《三套车》,那大学生在窗外跟着唱了一句: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往下就没有动静了。
  
  天亮后不久,马站长来看陈凯,他顺便告诉万方,这场雪得三两天才能化完,如想回家看看他会准假的,万方当即表示自己要回去一趟。
  
  吃过早饭万方就到长途车站,上了去红安的客车。快到家时,一辆挺气派的小汽车迎面疾驶过来,他心里猜测可能是万有坐在车内,进门后才知那车果然是万有的。父亲问万方怎么自己不带小汽车回,因为万有在垸里到处说,万方在城里比自己混得还好。父亲埋怨说,以前在家时,万方同万有相比,往低处说点两个人在各方面也还是平起平坐的,所有该显露的就得显露,现在也不是那种不敢显富的年月了。幸亏母亲帮忙说话,她觉得人不管什么时候还是朴素一些好。万方有些没好气,在家只住了一天,第三天一早就往城市里赶。
  
  小屋里几乎没有变化,唯有陈凯老揣在口袋里的那张外地小报被扔在桌上,上面如同先前的那张晚报也写满了那两句粗话野话。万方正在喝水,那叫丹麦王子的小男孩走进来,不高兴地问他这几天去哪儿了,也不打招呼,连芦苇姐姐都问过几次了。万方听说芦苇都关心起他的去向,心里激动起来。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懵懂地要小男孩带自己去看看他家的钢琴。小男孩很高兴,扯住他的手就往楼梯上走。
  
  自从搬进这间小屋,万方从没上过楼梯,他从自己房顶上踩过去时,心里有股别样滋味。小男孩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了门,屋里的样子让万方吃了一惊,毛茸茸的红地毯一直铺到门口,那种逼人的高贵之气让万方简直不敢抬脚往里走。小男孩在前面使劲拉他。万方想起城里人进门要脱鞋的传说,就弯下腰将鞋脱下。小男孩一直将他拖进琴房,将一块金丝绒撩开,露出漆光比镜子还亮的一架钢琴来。
  
  万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将正要往琴凳上坐的小男孩挤开,自己坐了上去,然后学着电影电视中见到的那些钢琴家,双手一抖,猛地来了一阵和弦。万方在学校读书时还练过风琴和电子琴,他试了几下就能在钢琴上弹奏出完整的乐曲,并让自己完全沉浸其中,从而一点也没发觉外面的门已被胖女人打开。
  
  胖女人冲进屋里时,万方一下子愣住了。胖女人吼了一声,要他马上滚出去。万方身子一颤,屁股却没动,直到将正弹到半截的乐曲弹奏完。起身时,他还学着一只手摸着胸口行了一个鞠躬礼。到门口他正要穿鞋,胖女人飞起两脚,将地上的鞋踢到门外的楼梯上。
  
  万方顺着楼梯走回小屋后,一声也没有吭,静静地听着楼上的胖女人对小男孩的大声斥骂。
  
  陈凯站在小屋中央,什么菜也不用,光秃秃地喝着酒。见了万方,陈凯就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说这个城市的人都没心没肝,他舍命救人,他们却连屁都舍不得放一个。万方听说这三天中,居然无人对陈凯救人的事做出半点反应,心里也很气愤。
  
  傍晚,万方正在吹口琴,何大妈在门外喊他,有人到居委会告状,说万方心怀不可告人的目的,破坏她家孩子学钢琴。万方连忙否认。何大妈说,人家孩子都亲口承认了,说是万方用口琴引诱他,自己才不好好学钢琴的。万方晓得这话不可能是小男孩说的,就懒得再争辩了。何大妈要万方以后注意,没有家长同意,不要教任何孩子学吹口琴。何大妈说,口琴学得再好也不能当明星,反而将人弄丑弄俗气了,只有钢琴好,摆在家里既气派又有身份,既能陶冶灵魂又能成为明星挣大钱。万方就说,过去城里人不是特别喜欢口琴吗?何大妈告诉他,时代在前进,口琴已经落伍。
  
  万方忽然不想同何大妈说话了,他转向窗口继续吹口琴,正巧芦苇又从窗边经过,芦苇看了窗户一眼,万方用握住口琴的双手上空闲的几个指头同她打了个招呼。
  
  躺在床上的陈凯这时哎哟了一声。何大妈上去摸了摸陈凯的额头后,有些惊慌地告诉万方,陈凯不仅在发烧而且烧得很厉害。何大妈正在劝陈凯,要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陈凯忽然坐起来,掀开被子就往地下跳。何大妈拦住他,说发烧的人经不起凉风吹。陈凯拨开她说他要上厕所。公共厕所离得很远,陈凯跑得像比赛一样,结果裤子还是弄脏了。他刚回屋弄干净,便又提着裤子往外跑。闹了好几次后,陈凯脸色苍白地从厕所出来,告诉万方自己拉出的东西都是红色的,他要万方送他去医院。进了医院,陈凯就出不来,医生说是中毒性痢疾,必须住院。
  
  陈凯进病房不久就进入了半昏迷状态。病房的几个人当着万方的面数落,说他们只顾进城打工挣钱,什么便宜吃什么,一点也不注意卫生。万方实在忍不住,就将陈凯为救人喝了下水道的脏水的事对他们说了。几个人不太相信,说这么好的事迹,报上怎不见报道。这话问得万方哑口无言,他守在病床前想了好久才想起万有,他觉得只有万有才会帮这个忙。于是他到医护值班室将前些时的晚报翻出来,找那整版的取暖器广告。翻了好久后那广告终于让他找着了,上面除了印着总经理的芳名外,还有总经理助理万有等一行字。万方拿上那张报纸,出了门,倒了三次公共汽车,终于找到那个叫作“青春岁月”的公司。
  
  万方推开办公室的门,正要开口问,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里屋走出来,办公室里所有的人立刻都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叫着李总好。
  
  万有见到万方有些吃惊,但他没问万方是怎么找到他的,只问万方来有什么事。万方也不啰唆,照直将陈凯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万有眉头都没皱,走到门口不知对谁吩咐了一句,让联系一下晚报广告部的胡主任。不一会儿万有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万方清楚地听见万有与对方称兄道弟地侃了一通,陈凯的事只说了几句。万有放下电话就叫万方快回医院,记者们马上就会到的。万有送万方出门到电梯前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还是你这样子最好!”
  
  万方回到医院,等了不到半个小时,果然来了两个女记者。陈凯还在半昏迷中。单听万方一说,女记者们就感动了,说这么好的英雄模范差一点被埋没了。女记者留下一个等陈凯醒过来,另一个随着万方去采访被陈凯救的胖女人。这一次,万方进了那门故意不脱鞋,还将鞋上的脏东西往地毯上蹭。胖女人被女记者的提问压得抬不起头来,支吾着答不出自己为什么不向媒体报告自己被救的事实。逼得没办法时,她才说那井盖肯定也是进城的农民偷的,她虽被进城的农民救了,但那本是他们应该做的。从胖女人家里出来,女记者冷不丁说了万方一句,他不应该把鞋上的脏东西往人家地毯上蹭,如果恶习不改掉,农民永远也不会被城市接纳。
  
  几天后,城市的报纸和电视台不约而同地一齐宣传陈凯。医院宣布免收陈凯的住院费。没过多久,有关方面授予陈凯“荣誉市民”称号,不仅将陈凯的户口转入城市,而且还让他当了这一带治安联防队的副队长。
  
  陈凯上任的那天,对手下的人讲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是立春,是个好日子。”手下的那些人和各个居委会的头头,都笑起来,然后私下交头接耳地冲着何大妈说,真是不忘农民本色。
  
  除了女人的大腿以外,城市对春天一点也不敏感。只有那些大腿,当城市里的人还捂在尼绒、棉絮和羊毛之中,它们就在荒芜的大街上,僵硬的壁柜里,亭亭玉立地挺拔起来,成了灰色压抑中的唯一风景,也成了城市街道与写字楼中所有目光的向往。当女人的大腿从严冬的冰冻中吐蕊般出现后,城市只要安上黑色橡胶轮子就能向前进,扬起的阵风,轻易就将女人的短裙从家里吹到街上。城市的色彩也因此再度丰富起来,短裙飘到哪儿,哪儿就出现了最早的春色。至于冬天,则被从长裤上褪下,锁进满是樟脑味的大橱小柜。
  
  万方仍然同陈凯住在一起。联防队给陈凯安排了一间正儿八经的房子,陈凯要万方同他一起住过去,万方不肯,陈凯也懒得去,他说在那儿一下班就没有个说话的人。陈凯现在在小屋里已很难听见头顶上轰隆的脚步声。这一带一些总爱在家里邀人搓麻将的人,见到他时,哪怕不喊陈队长最低限度也要点头打个招呼。
  
  万方还习惯地看着陈凯从口袋里掏出三二只半包半包的红塔山香烟来。
  
  万方不肯搬走是因为他越来越迷恋芦苇了。陈凯劝过几次,要万方放过这念头,城市女孩是无论如何也看不上扫大街的清洁工。万方对陈凯的话很恼火,他认为芦苇不是普通的女孩,这一带唯有她和“丹麦王子”表现出了对音乐的真正理解。这以后陈凯就不说了,他答应尽力帮忙,可万方晓得陈凯帮不了自己的忙。
  
  芦苇每从小屋窗外经过,身着的各色衣裙就似乎要缩短一点,身上的肌肤仿佛春蚕从桑叶中一点点地往外钻。
  
  这天,陈凯同万方一道在窗前盯着芦苇那如诗如画般的胳膊和腿,陈凯突然说:“你再不收敛自己,会出大问题的。”
  
  万方将口琴吹到没有规定的规定时间,才腾出空回答:“你以为当了几天水货警察,就能将所有人都当作嫌疑犯!”
  
  陈凯正要解释,马站长从门外钻进来。马站长告诉万方,这片住宅小区的清洁工像陈大头一样不辞而别了,因此要新派一个人来填补,居委会的何大妈点名要万方,他特地来做商量的。万方正要答应,陈凯提醒他,说在小区里做清洁可是比扫大街辛苦多了,那掏不完的灰道总爱堵,一堵就得钻进去捅,一天洗一百次澡也没有一会儿干净的。万方不理陈凯,对马站长说自己愿意干。马站长很高兴,当面许诺每月多发十块钱给万方。陈凯在一旁气哼哼地说,应该是万方给马站长发奖金,因为马站长帮了万方的大忙。
  
  这天晚上万方没有去上班,他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并且第一次发现在几栋高楼后面还有一块小小的花圃,不多的花朵在夜色中开得很美丽。半年多时间,万方已习惯了半夜做事,猛一改变他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估计芦苇要下班回来了,就爬起来,走到街边的黑暗处静静地等候。
  
  街上不见春色,冬青植物还是一如既往地呈现着一派比苍茫还沉重的死灰。红色出租车在霓虹灯色彩中无精打采地闲逛着,一群群地全都一个样。只是当晚风拂过时,才感受到一种舒适。
  
  万方在城市的阴影中站了近一个小时,才看见一辆白色的宝马轿车载着一个女孩,在对面的马路边停下。从车里走出来的正是芦苇。芦苇穿过马路,对着万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将身上的各种饰物纷纷取下来,塞进小小坤包中,最后她还拿出一张纸手巾将血红的唇膏擦去。芦苇在离万方还有两尺远的地方拐了一个弯,然后消失在墙角后面。万方在确信四周无人后,才从黑暗中走出来。他将芦苇扔在地上的纸手巾拾起来,又是闻又是看,独自摆弄了半天。万方依依不舍地将纸手巾重新扔到地上后,眯着眼睛疑惑地将城市看了又看。
  
  第二天早上,万方还没起床,何大妈就来请他。
  
  何大妈满脸笑容说了一通欢迎的话,接下来便告诉他,五一节快到了,小区的卫生要抢在头里做,特别是那十条被堵的灰道,必须在今天疏通,不然那些满天飞的垃圾就更难清扫了。
  
  万方二话没说,胡乱洗了一把脸,又在街边买了几个烧饼,拿在手上边走边吃。到了环卫站,大门却没打开。等了近二十分钟,会计来开门后,万方才领到垃圾车和一应工具。
  
  以前万方也曾听说掏灰道的活苦,真干起来以后才明白这话一点也没有掺假。一条灰道好不容易掏完后,从嘴里吐出来的痰都成了水泥浆。等到十条灰道都掏好,万方发现自己呼出来的气,就像汽车后面翻滚的尘雾一样。何大妈见他一整天都没喘气,就关切地问他累不累,并从家里拿出几只梨子给他吃,还说吃梨可以润肺。万方在何大妈面前说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回到小屋后才对陈凯说了实话:他感觉到自己血管里现在流的不是血液,而是下水道里的水。
  
  陈凯一把扯过万方的手,要带去洗澡。
  
  万方以为是去澡堂,哪晓得陈凯带他去了一家桑拿浴中心。万方一见到那妖艳的灯光就胆怯了,却抵挡不住陈凯的拉扯。陈凯对总台的小姐说了句什么后,拖着万方就往里面走。万方第一次洗桑拿,什么都跟在陈凯后面学。洗过蒸汽浴,冲过凉,搓过背,陈凯问万方要不要按摩。万方听说是由小姐陪着,躺在一间小屋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立刻瞪大眼睛坚决地谢绝了。陈凯劝他,这时按摩一下正合适,还可以缓解他对芦苇的单相思。万方生起气来,说在这种地方提到芦苇简直是对她的亵渎。
  
  万方一个人回到小屋后,闷闷不乐地吹起口琴来。
  
  陈凯很晚才回,那种心满意足的样子让万方难受得一整夜都没睡踏实。天刚一亮,他就将陈凯弄醒,然后在被窝里狠狠地踹了他几脚,说没想到他腐败得这么快,自己不担心他别的,只担心他将性病带进这间小屋。陈凯迷糊地告诉万方,直到昨天晚上他才感到自己完全被城市接纳了。万方爬起来,一甩门冲了出去。
  
  小区内为数有限的几棵树下,一些老人在练气功,万方拖着装满垃圾的垃圾车走过时,老人们都皱起了眉头。
  
  由于起得早,忙到十二点刚过,万方就将该干的活都干完了。吃过午饭,万方拿出存了半年的钱,跑到汉正街,买了一套在他看来已经是够奢侈了的西服。他迫不及待地将西服穿到身上,然后就到小区里面转悠。万方一直不晓得芦苇是谁的女儿,也不晓得她住在哪个单元哪一层楼。他一遍遍地打量着每一扇窗户,每一处阳台,寻找那熟悉的身影。当他找不见人影时,他开始将搜索的目标放在那些衣裙上。快六点钟时,万方仍一无所获。他怕错过在窗户里望见芦苇的机会,只好匆匆回到小屋。
  
  万方干了三天。还没侦察出结果,何大妈就找他去提起意见来。那些意见是老人们提出来的,每天早上用来锻炼身体的好空气,全被万方破坏了。万方嘴上答应,心里却在想,他一定要干到找到芦苇时为止。
  
  万方只歇了一个早上,到第五天他又依然如故。
  
  下午的太阳很温暖,万方身上有股激情在涌动。走到那小花圃附近时,万方怕遇见住在旁边楼上的何大妈,就低头快步往前走。这时,头顶上有什么响了一下,接着传来一个女孩的惊叫声。万方抬头向上看时,一件很眼熟的裙子正从天而降。万方连忙伸手接住。在他的头顶上,芦苇正抱着一叠收晒的衣服,站在阳台上俯身往下看。
  
  万方挥了一下手中衣服,扭头钻进门洞里。
  
  他上到五楼时,芦苇已将门打开了。她接过裙子说了声谢谢,便迅速将门关上。万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掏出口琴,轻轻地吹起来。他只吹了半支曲子,门就重新打开。
  
  芦苇站在门后疑虑地说:“那个每天在小屋里用音乐送我的人是你?”
  
  万方放下口琴说:“我晓得只有你才能听得懂。”
  
  芦苇请万方进屋,说她一直不相信口琴吹奏得那么好的人,竟会是一个打工农民。万方瞅了瞅自己的衣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芦苇请万方坐下后,两人竟找不到话题。还是万方先开口,他问芦苇在哪儿上班,怎么一年到头总是天黑了才出门上班。芦苇笑一笑没有回答。万方还要问,芦苇却要她再吹几支好听的曲子。
  
  万方想了想后,刚将《牵手》的旋律吹出来,芦苇连连摇手说她不想听这个,她要听这个城市里没有的。万方愣了半天,才记起几首山里流行的民歌。万方在吹奏这些民歌时,心情极好,因为他脑海里同时浮现出许多少年时的趣事来。他一点也没料到芦苇竟会流出眼泪来。可这是千真万确的。芦苇就在只有咫尺的地方,用双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里淌出来。万方正想停下来,芦苇似乎意识到了,张开口叫了声:“别!”万方继续吹着口琴,直到将能记起的民歌都献给了芦苇。当他终于放下口琴时,芦苇已伏在他的膝盖上泣不成声。万方想抚摸那芳香袭人的黑发,手都举起来了却不敢放下。
  
  芦苇抬起头来死死盯着他说:“我听腻了一切音乐,只有这些是属于我的。”
  
  芦苇又说:“从十七岁到现在,整整五年,我就剩下这些东西了,它是你给我的。”
  
  芦苇的头一直在仰望着,万方清楚地看见她的双唇在焦渴地颤动着。他放下口琴,猛地将自己的双唇压上去。芦苇没躲避,万方感到她浑身发烫,同时也感到自己热血沸腾,他一腾身就将芦苇放倒在沙发上,然后就去解她衣服上的扣子。芦苇嘴里叫着别别别,拦他的手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当芦苇赤裸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时,万方的手脚变得忙乱起来,总也解不开自己的衣扣。
  
  万方好不容易将扣子解开,顾不上脱就向芦苇扑去,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
  
  何大妈站在门口愣了几秒钟后,猛地扑过来,嘴里大叫着,说万方是个大坏蛋,竟欺负到她女儿头上了。芦苇推开吓蒙了的万方,抱着自己的衣服冲进卧室里,放声大哭起来。
  
  万方有点清醒了,他反复自语,说她怎么会是何大妈的女儿呢。何大妈不停地打着万方的脸,恶狠狠地要拖万方到派出所去,让法院判他二十年徒刑。
  
  外面楼梯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六七个男人和女人一个接一个地冲进屋子,问出了什么事。何大妈正要开口,又突然止住。有人又问她,怎么轻易让一个在垃圾堆里滚的农民进了屋。
  
  何大妈出乎意料地说:“我就是为这个发脾气,他见我给了点好脸色,就硬往屋里闯,说是看看有没有要他帮忙做的事。”
  
  何大妈回头要万方走时,声音已很平静,卧室里的芦苇哭声早就听不见了。万方还没出门,身后就传来一片呸呸声。
  
  万方一直在小屋里待到黄昏。陈凯一进门就问,整六点了,怎么还不吹口琴。万方下意识一摸口袋,才想起口琴掉在芦苇家里了。陈凯又问他下午到谁家里去了,闹得全小区里都有些人心惶惶。万方反问他到底听说了什么。陈凯说也没什么,只是发觉整个小区的人都对万方特别反感。陈凯追问了几次,万方心里烦,一个人开门走出去。
  
  半路上,万方想起这事得同万有商量一下,以防万一何大妈真的告到派出所后,有个应对的办法。他没把握万有下没下班,若是下班了就无法找,他只能去公司碰运气。这一回是轻车熟路,万方很快就找到了万有的办公室。他听见里面有动静,敲了一下门,也没等里面做出反应,一扭锁把就闯进去。但他很快就像碰见蛇一样跳回到门外,然后顺原路逃到楼下。十几分钟后,他见过的那个女老板李总一脸不高兴地从楼内出来,钻进一辆白色宝马轿车,一溜烟走了。随后万有也出现了。万方迎上去时被万有狠狠地踢了一脚。万方顾不了痛,责问万有怎可以同都快老掉牙的女人鬼混。万有没好气地说,如果不这样,能有我的今天?万有问他来有什么事,万方将下午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万有想也不想就说,不管怎样,还是先到派出所去自首为上策。
  
  一想到派出所,万方心里就没个谱,他走到似乎很森严的门口,又退回来,找了一个公用电话给陈凯打呼机。陈凯赶来后,万方又将对万有说过的原话再说一遍。陈凯当即拦住他,要他别做苕事,这一自首,往后的麻烦事可就不断了,将来发了什么案子都会怀疑是他干的。陈凯说因为是好朋友,又是同病相怜,他才说实话。万方不听劝,非要陈凯领他进去,不管怎样,交代清楚以后,自己心里会踏实一些。陈凯没办法,只好提醒万方将来若后悔可别埋怨他。
  
  陈凯同派出所的人很熟,进出大门小门都像进他们住的那小屋,值班的小胡录了万方的口供后,在强奸未遂四个字后面打了个问号。小胡让万方先别走,陈凯只好留下陪着他。小胡自己骑上摩托到何大妈家走了一趟,不到十分钟就返回来,张口就责备陈凯开什么玩笑,何大妈和芦苇都矢口否认有这事。小胡将笔录撕下来搓成团砸向万方和陈凯,并且不无讽刺地说,这种情况他在警校学习时,听心理老师分析过,有些进城不久的农民,面对诱惑又不能排泄,就会产生压抑心理,心里想着城里姑娘,行为上又很自卑,最终会出现癔想,以为自己强暴了谁。小胡还说,何大妈亲口说过,万方这样的人想碰她女儿一指头都是绝无可能的。
  
  万方回到小屋,一个人待了两天两夜没出来。
  
  第三天早上,万有突然来了。万有被他的老板炒了鱿鱼,原因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被万方撞破了,而这是断断不能容允的。不过老板给了万有一笔数目不算小的安置费。万方没说对不起,而说这样的结局来得越早越好。万有代替万方在小区里清理了一天垃圾,他穿着做助理时的西服和皮鞋,惹得小区里的人都在悄悄议论他的来头。收班回到小屋,万有直叫痛快,说是索性就这么干一个月,然后再去做别的发展。
  
  六点钟时,万有忽然指着窗外的芦苇告诉万方,那是一只“鸡”。万方有些傻眼。万有说他曾包了一个月,花了8000块钱,不过都是公司的账上支出。万有要出去将芦苇叫进来玩一玩,万方连忙将他拦住,并将那天的经过又对万有说了一遍。万有听到万方说芦苇那哭是一种到了极致的伤心与无奈,表情里也有一种黯然。
  
  这时,小男孩“丹麦王子”出现在小屋门口,他将一只小包交给万方,并说是芦苇姐姐托付的。万方打开纸包:一块洁白的新手帕包着那只丢失了的口琴。
  
  万方拿起口琴正要吹,忽然发现上面有一道半弧形的口红印痕。万有在一边说,若是有把小提琴就好了。陈凯听了,自告奋勇地说他看见隔壁单元楼梯间里住着的那个写剧本的大学生有一把小提琴,他可以去借来。
  
  陈凯果真将小提琴借来了,还说他看见那桌上放着一部剧本的手稿,题名叫《音乐小屋》。
  
  万有觉得这题名特别有回味。他很快将几根弦调准,一挥弓,便同万方的口琴合奏起来。陈凯没事干,只有用手指敲着桌面,打着节拍。
  
  城市大了,膨胀了,便什么都有。有人说,城市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你们都往城里涌,谁来种田,谁去生产粮食。然而,如果有这么长、这么宽的一把大刀,将城市像切蛋糕一样切成一百块,这百分之一的每一块会不会如同一处不起眼的乡村小镇哩!北风也好,霓虹也好,春色也好,只有心中的旋律永远无法弄碎!
  
  这些都是陈凯三心二意时想到的。
  
  十八婶没有抬头,她在地上搜寻着。只剩下半截的屋梁旁,暴露出麻绳模糊的影子。麻绳已经烧成许多节。借着半明半暗的月光,十八婶细心地将它们一节一节地连在一起。当她结好第十八个结时,地上突然一抖,传来一种巨大的音响。
  
  ——《女性的战争》
  
  当男人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时候,
  
  女人们能做些什么呢?
  
  当国破家亡,风雨飘摇之际,
  
  她们能不丧失信念吗?
  
  战争是男人的战争,更是女人的战争,
  
  因为她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国,
  
  还有容纳了她们所有深情的家庭和爱人。
  
  当灾难真正降临时,
  
  她们不是哭哭啼啼怨天尤人,
  
  而是用柔弱的肩膀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也撑起了民族大义的一片天。
  
  无论是痛失爱子的十八婶,
  
  还是在结婚当天见证了丈夫惨死的九妹,
  
  都有着温柔表皮下的坚韧筋骨,
  
  和穿越漫长时间的坚定信仰。
  
  她们用沾血的反抗完成了对民族、家国的奉献,
  
  也完成了一个女性最疼痛的蜕变。
  
  赵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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