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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战争

  女性的战争 (第1/2页)
  
  十八婶
  
  ……那时,只要村长出门到区里开会,从稍懂人事的孩子起,村里没有一个人不将心提到嗓子眼。有时,村长在区里开会耽搁了,没有如期回来,全村人也陪着度日如年地熬下去。好不容易等来那一歪一颠的身影,家家户户却关上大门。不管是躲在窗后的大人或趴在门缝上的小孩,全都不敢作声,直到那双瘸腿发出的笃笃声越过自家的门口,才长长地吁口气。从日本人占领县城时起,村里的交通员不知换了多少名,如今,说什么也没人肯当了。一次又一次,烈士通知书交给谁家以后,在那些大恸悲号或悄然哀泣中,作为交通员的,谁也摆脱不了似乎正是自己将死神带给了这家人的感觉。所以,从半年前开始,送信的事只得由村长自己捎带着干了。
  
  那年中秋节,令全村人焦虑不安的一重一轻的脚步声,终于在村子中间的青石路面上响起来。直到它缓缓地停在十八婶那低矮的茅屋前,人们才明白,村长的脚步声为何比以往更沉重:十八婶的独生子盛有,是村长去开会前参军的,开始还说过了中秋再走。他才离家七天,要到明年这时才满十六岁,十八婶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
  
  “独脚鬼,你走错门了,快上别家去吧!”
  
  绝望的叫喊声从茅屋里传出来。
  
  “开开门吧,我有话对你说!”
  
  “你别想用什么光荣证来骗我!你自己留着吧,你有三个儿子,盛家却只有这么一条根。他爸爸叫日本人活埋了,难道你想让盛家断子绝孙吗?”
  
  村长仍旧单调地请她开门。
  
  “独脚鬼!你拿回去自己用吧,舍不得大的可以给小的,舍不得小的,那就给你的二儿子——”
  
  直到这时,村长才变着调说了另一句话:“你不要说浑话!他们一个八岁,一个四岁,最小的还在吃奶。”
  
  村长不再像以往,非要磨到哪家哪户开门放他进屋,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身后的门突然开了,十八婶跳出来。
  
  “独脚鬼,你进来吧!”
  
  村长竟然不理睬,瘸着腿,东倒西歪地继续向前走。
  
  “村长,留下它吧,我认命了。”
  
  十八婶开始哀求后,村长为难地走回到她面前,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支吾了好久。
  
  “不是不肯,这东西不应当给你。”
  
  “为什么?那么大一个男人就换成一张破纸片,你还不肯给我这做妈妈的,难道还想用它去害别人!”
  
  愣到最后,村长才无可奈何掏出那张纸片。
  
  “这东西藏好,不要给别人看。”
  
  村长递过纸片后有些不放心地叮嘱。
  
  铅灰色的月光穿过蜘蛛结成一只大网的窗户,方方正正地铺在十八婶的床前。不知什么时候,一只巨大的黑影将月光遮掩得只剩下四只角。十八婶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村长走后她就倚在床头,麻木地望着屋梁,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麻绳。黑影无声无息地挪近床沿。
  
  “妈妈!”
  
  十八婶浑身震颤起来。
  
  “妈妈,是我,我是盛有哇!”
  
  “你不是死了么?”
  
  “我没死,真的没死,全营的人就剩下我和两个伙夫,营长都死了,我的腿上也让日本人捅了一刀。”
  
  “独脚鬼,我早就说你是找错门了。妈没死,盛有你怎么会死呢!”
  
  一盏油灯点亮了。豆粒般昏黄的光亮下,十八婶伸出两只筋脉虬结的手,替儿子脱下血肉模糊的军装。她紧闭着眼睛,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流。儿子一哆嗦,十八婶乌黑的嘴唇和手上的虬结也跟着阵阵搐动。
  
  “妈妈,真是吓死人。我正跟在班长身后放枪,一颗子弹打碎了他的头,红红白白的东西全喷在我脸上。”
  
  “妈在梦里都看见了,我也吓坏了。看看,这是你的光荣证。上面写些什么,念给妈妈听听。”
  
  儿子看了一眼,憔悴的模样变得更加难以入目。
  
  就在这时,村东头飞起两颗信号弹。十八婶没有细想,随手将儿子推进还没完工的地洞里。趁黑偷袭的日本人将油灯照亮的窗口,作为第一波齐射的目标。一排炮弹呼啸着砸在茅屋顶上,气浪将十八婶掀倒在地洞里,塌下来的屋顶又将他们埋得严严实实。
  
  等到所有动静全部消失时,十八婶才从洞里爬出来。仅仅隔了一天,百来户人口的村子,就只剩下他们母子了。十八婶在比地狱还死寂的村子里走着。她找到了村长。村长吊在家门前的大树上,被风吹得摇晃不止,脚下像破棉絮一样扔着那八岁、四岁和还在吃奶的三个儿子。得了月子病整年没有下地的妻子,裸着雪白的身子躺在一堆余烬未灭的火堆旁。
  
  十八婶慢慢走回来,从洞里叫出盛有。
  
  “还有十几个小鬼子没走,就住在村长家里。你去吧——带上你爸爸打猎用的那包火药。”
  
  “他们人多,我的腿还伤了——”
  
  “你先去村东看看,全村人都在那口塘里。”
  
  儿子颠簸着走了,与村长平时走路一副模样。十八婶没有抬头,她在地上搜寻着。只剩下半截的屋梁旁,暴露出麻绳模糊的影子。麻绳已经烧成许多节。借着半明半暗的月光,十八婶细心地将它们一节一节地连在一起。当她结好第十八个结时,地上突然一抖,传来一种巨大的音响。
  
  爆炸声完完全全消失后,十八婶终于将麻绳结好了。她站起来,走到一处尚未完全塌下的房子下面,将绳子的一头系到梁上,另一头缠了个活套。十八婶第一次没有成功,有一处结头没有结好,散了,刚一使劲,人就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当她静静地再次结好绳子,只差最后蹬掉脚下的砖块时,耳边仿佛听到一种声音。十八婶怔了怔,还以为是自己太想儿子了。她叹了一声,让自己确信这是不可能的。这时候,那种弱得像是隔了两重天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妈妈!”
  
  这一声叫比日本人的炮弹还响。十八婶急忙从活套中钻出来,颤颤巍巍地顺着声音往前找。儿子就趴在村长家的门槛上。他显然知道妈妈就在身边。十八婶俯下身子时,听到儿子在大声呼唤。
  
  “妈妈,我还活着!”
  
  这是儿子盛有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按通知参加一个会议而来到这个县的。半路上,我听到客车售票员报出一个古怪的地名:“十八婶到了,到十八婶的旅客请持票下车。”身边的几个人除了同我一样奇怪,不比我知道得更多,他们也是出差来此地。在会议报到处,县文化馆的小冯馆长向我讲了上面的故事。刚好为庆祝八一建军节而召开的座谈会还没散,使我有幸见到这位已有九十一岁高龄的老人。“你看,坐在十八婶左边的是我们的县长,正对面是行署公安处长。十八婶的儿子死后,她收留了一些从别处流浪来的孤儿,他们就在其中。真不可想象,只隔一个冬春,毁灭的村子就又有了生机。”小冯馆长和我坐在一个角落里不时地耳语着。出于天生的好奇心,我瞅准会议的空隙,专门去了一趟那座叫十八婶的村子。
  
  几十年过去了,无论是村子本身,还是人们的心里,战争的痕迹仍是那样清晰,只要一提起大屠杀,老人便颤抖不已。“那次,盛有是最后一个死的,这就是在他死之前,村长送来的光荣证。”老人从枕头下面摸出那张发黄的纸片。我虔诚地接过来捧在掌心里。突然间,我的目光凝固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瞪大眼睛将那几行字看了又看。当我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时,我感到更加困惑。四十多年过去了,谁知有多少人看过这纸片,摸过这纸片。可以肯定,他们绝对不会像老人那样,一个大字不识,可他们把这纸片上的秘密深深地隐藏着,哪怕在那最可怕的十年中,也没有谁告诉老人关于纸片的秘密。
  
  我这才明白,县民政局为什么没有老人以及她儿子的档案材料,而仍然按烈属给老人以优抚。烈士纪念馆里只字未提十六岁的盛有只身闯进敌营,与十几个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事迹,而人们仍旧给了他以英雄的桂冠。九十一岁的老人也许很快就要辞别人世,她不会带走自己的渴望与憎恨,就像儿子走了四十多年后,还留着那十六岁的渴望,就像村头倾圮颓败的房舍不会淡漠对过去的炮火的刻骨铭心。我像所有的人一样,在告别十八婶之际,默默地告诫自己,要严守秘密,因为那张纸片根本不是什么光荣证,它是一份公函,上面写着:
  
  ……务请协助捉拿逃兵盛有,以严军纪、正军法……
  
  九妈妈
  
  “日本人来啦,赶快跑哇!”
  
  当年村外有人绝望地一喊,九妹仅仅只跑进房里,包上两件预备出嫁时穿的新衣服,就落到逃难人群的最后边。她和一群姑娘在外面躲躲藏藏混了大半年,因为今天是出嫁的日子,她不得不在昨天晚上偷偷溜回家,等候新郎带人来接。临近中午时,吹唢呐的人才来。吹唢呐的人满面血糊,等不及九妹上前扶一把就倒在脚边,嘴里咕咕地吐出“日本人”三个字。吹唢呐的人每说一个字,喉咙里就会冒出一朵碗大的血花。血花一冒完,人就断气了。那只系着红绸布的唢呐掉在地上,蹦了两个跟头。
  
  过了好久九妹才知道,她的新郎死在吹唢呐的人之前。新郎领着一乘小轿和几个鼓乐手,特意挑了一路偏僻的小路,正走着,汉奸李伯勋带着十几个日本人截住他们。日本人用刺刀将新郎活活地阉了。李伯勋还在一旁叫屈:“大表弟,你要娶媳妇就只管两堆肉做一堆,关在房里快活去,干吗还要敲锣打鼓吹唢呐,这不明摆着让犬野太君生气吗?”九妹没有听见犬野一边哇哇叫着花姑娘,一边催李伯勋带路,但是,她从吹唢呐的人死前说的三个字里猜测到不妙之处。九妹跳过死尸,大红的新嫁衣裹着她火球一样朝前滚去,直到滚入村边的稻草堆中不见了。
  
  十几个黄狗一样的日本人在村里乱窜一阵后,终于用雪亮的刺刀撩开稻草,露出火红的九妹。接着刺刀又嘶地撩开火红的新嫁衣,露出比玉还白的身子。九妹拼死的反抗和凄惨的叫声震动了整个村子。狗不敢吠,牛不敢哞,鸡不敢啼,只有稻草堆旁禽兽般的毒打与狂笑。最后一刻里,晚来几步的犬野踢开压在昏死了的九妹身上的士兵,恶狠狠地瞪着那淌血的下身,先是一阵怪叫,再朝赤身裸体站在那里的几个士兵噼噼啪啪地乱掼一通耳光。临走时,他才抽出军刀,冲着九妹身上淌血的地方连捅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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