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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大昭卷•谢侯

  第十章 大昭卷•谢侯 (第2/2页)
  
  “最蠢的话也许才是最真的,这帮人精深以为然。太后娘娘召见了这姑娘,眯着眼,话给得也含糊:‘瞧着是有那么点像,可又有那么点不像。’
  
  “娘娘,不带这么玩的啊,娘娘!什么叫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昔日齐宫人全被楚王屠尽,没有人证,天子也是聪慧,福至心灵,想起了水牢里的缺心眼贼大胆正巧是齐国资深宫人,对,他老人家说的就是我,但外面的人这么唤我,我是不大承认的。谁他娘的缺心眼了?谁他娘的贼大胆了?太欺负人了。
  
  “眼前的两个郡主长得都是不差的,皆是肤白貌美的姑娘。谢良辰一身紫袍,束着金冠,就站在那儿,漂亮挺拔得险些晒伤我的眼。我暗地里瞅了他一眼,有些瑟缩地轻轻捏死刚从囚服里钻出的虱子,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天子在那儿道,那贼子认一认。我心中有羞又有火,被阳光晒得眯着眼,揣着双手走了过去。
  
  “你们行,你们上,齐郡主好歹也是宗室挂着名的姑娘,每年也要入京请安几回的,也就过了他娘的区区五年,怎么就能认不出来了?还有那个未婚夫,外面说起来都是为了成泠守身如玉,至死不渝了,就这么个至死不渝法儿?
  
  “坊间传闻,谢良辰有脸盲症,真不是个玩笑。我救过他,他大概早忘了吧?
  
  “我看了看两个郡主,转了转脑子,便上前一步,垂首问谢良辰:‘敢问侯爷,您更欢喜哪位郡主?’
  
  “满殿人被我弄蒙了。
  
  “谢良辰十分安静,眼也没瞧那两个姑娘,只是用他那双清冷的眼睛瞅我。他鼻梁高高的,侧脸十分白皙干净。过了会儿,他十分厌恶地瞧着我,冷道:‘姑娘问我呢?’
  
  “我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出,过了一会儿,才温声细语道:‘郡主年幼便遭逢大难,容貌历经沧桑,一时变了也是有的。但是,郡主年幼时,先王后曾在她肩上点了一颗守宫砂,若有此物,便是郡主娘娘。’
  
  “当时,我其实为我的机智深深拜服,心中高高地扬起调子,深切地唱起了齐国上阵曲。感谢我的国培育了我,把我培育得这么聪慧可人。
  
  “结果证实,后面出来的那个姑娘,才是齐郡主。我看谢小侯脸色并不好看,我有点心虚,也有点懊恼。他都带着另一个回来了,不管真假,理应更中意那个,我让看守宫砂,这不得罪人吗?齐郡主出现后,陈情剖理,众人皆知道了齐王冤情。谢良辰今非昔比,天子为齐王、谢老侯昭雪昭得很爽快。后郡主心慈,为我求情,我便贬入谢侯府,做了一个罪奴,在后厨帮工。
  
  “据说谢小侯谢良辰幼时十分顽皮,哪儿人多便爱往哪儿钻,可如今,遭逢岳家、己家巨变,竟变得十分沉默,不大爱见人了,整日便关在书房中,处理封邑政务,连新娶的美娇娘都顾不上。
  
  “我从没有出过厨肆,过得浑浑噩噩的。后一日,丫鬟们犯懒,便央我给谢良辰送夜宵,据说他是从来不吃的,据说他并没有吃夜宵的习惯,是从来不吃的,但让人每日都做了送到书房。
  
  “粥是肉粥,可是肉片太厚,依照我往日买的谢小侯秘辛,他少年时候,吃东西十分细致,并不喜欢大块的东西。这侯府重新立起来,新请的厨娘子也不见得都懂主子。
  
  “估摸着这碗东西也不会太合他胃口,反正他素来也是不吃的,我就把肉都捞了出来,用瘦肉重烤炙了小半碗干松肉末,放入粥中,才送了过去。
  
  “他对我说放着便是,那样莹白的脸让我霎时想起了儿时玩过的打火石,噌地一下,便明亮了人间。
  
  “他低头看着书卷,自是不看我,我又揉了揉眼,静静看着他,然后,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去。
  
  “山君,你知道游侠是什么风范?自己开心就够了,偷着乐省事儿,谁都不祸害。
  
  “小侯爷自然也没吃我送的。
  
  “可第二日,丫鬟们依旧让我去送,我接连送了好几个月。谢小侯并未搭理我,偶尔在烛火中无意瞧我一眼,眉眼只带着说不出的厌恶和冰冷。我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讨厌我,后有一日揽镜自照,方才明白其中缘由。谢良辰从幼时起便不喜容貌鄙陋之人,他少年时,立下宏愿:做第一等诸侯,居第一等封邑,娶第一等妻。那以此类推,他要的婢女,也是第一等。我嘛,只是个十八等。第二日,丫鬟们再差遣我去,我心中自卑,便不再肯去了,只安静地躲在后厨,做个烧火丫头。
  
  “约莫过了有大半年,年轻的郡主竟生了重病,想是先前颠沛流离,落下了病根。谢良辰除了每日定时探望郡主,仍旧待在书房里。他是个十分奇怪的人,娇妻美妾,什么都不缺,可谁都看得出来,他什么都不在意。
  
  “也许,他想要的还没到来,可是,这只是时间的问题。没有谁会真的为他忧虑。
  
  “梅雨的季节来了,徽城太过温柔,无力逃脱每一次滂沱。我坐在府外不远处廊檐下抱着雨伞看雨,雨中空无一人。不一会儿,上房的丫鬟们踩着雨水焦急地推开了府门,她们拿着油伞,捧着灯,鱼贯而出,在大雨中候着。她们在等谢良辰。谢良辰去郡府吃酒,还没回来。如今已逾子时。
  
  “宫灯被风吹得忽明忽灭,甩鞭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了。侯制的六乘马车由远及近,车夫、侍卫在黑暗中,安静得竟没有一点声息,只余下嘚嘚的马蹄声。
  
  “等到众婢都跪下的一瞬间,我把身体往后藏了藏,雨伞又背到了背后,心中有鬼,只怕被人瞧到自己藏了把伞,又藏了个自己,居心叵测。可是,黑暗中,只是多此一举。谁也瞧不见此处。
  
  “许久了,马车安静地停在府前,约莫一刻钟,竟无动静。过了一会儿,远远地,竟又驶来一辆马车。马车上跳出来一个高挑的碧衣女子。这女子冒着雨,傻乎乎地任雨水淋着,对着谢小侯的马车就吼:‘谢良辰,我与你三载情意,还抵不住一个只见了一面的郡主!’
  
  “天上有乌云,乌云藏有雨,雨水又见风,风吹秋叶黄。黄了的秋叶就那样被雨水一片片地砸落在我眼前脚下,我看着秋叶,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秘密。
  
  “齐郡主其人,胆小懦弱,谢侯爷又岂会对她有什么夫妻情意?这女子才是侯爷心仪之人吧?再细看女子形容,正是他带回皇都的那个假郡主。
  
  “谢侯的车动都没动一下,静止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过了一会儿,车里才遥遥地传来平铺直叙的一句话:‘你逾矩了,赵姬。’
  
  “又过了些日子,齐郡主病逝了,赵姬成了侧妃。据说她曾救了谢侯,后被恶人所害,只得投靠谢侯。谢侯一贯有脸盲的毛病,起初并未认出她,待她清清楚楚地说明了,谢侯才想起,曾经是有这么个人这回事儿,后来生出几分情意,谢侯也愿给她一个名分。但她身世卑微,谢侯忽而想起他死了挺久的可怜的未婚妻。于是,赵女摇身一变,成了齐郡主。
  
  “想到她当王妃的美梦生生被我打碎了,我立刻灰头土脸地躲进厨房,三年没敢出下人的后三司。后来,算一算,我都二十有四了。正巧侯府要放出一部分大龄的侍女奴婢,我的名字也在其中之列。姜二丫,这么朴素的名字,想必侧妃娘娘一时也未瞧出,大笔一挥,就放我出去了。侧妃娘娘也生了病,像当年的郡主娘娘一样。
  
  “之后,天子为谢侯指婚,可接连两次,新娘子未嫁过来便都暴毙了。现在,百国都觉得谢良辰有克妻之嫌。
  
  “走的那一日,侯府的礼官逐个询问,无不妥,方放行。到我时,便问:‘姜女,出往何处?’
  
  “‘齐。’
  
  “‘何营生?’
  
  “‘垦齐水田,来年,收稻米。’
  
  “‘何不归娘家?’
  
  “‘已无。’
  
  “‘夫家?’
  
  “‘甚遥,不可及。’
  
  “‘所谓为实?’
  
  “‘然。’
  
  “他大笔一挥,我坐上了牛车。
  
  “我少年时曾喜欢过谢良辰,可是刀光剑戟中,我已不是少年。那些攀望之念,那些见不得人、为他所厌恶的心思,便是从那日断绝的。
  
  “之后,我便去了琅琊,做了一辈子农妇,后又嫁给了不嫌弃我是娼妓之身的齐国农人。苍天对我着实不赖。
  
  “我想,也许正因为我做了一回侠女,才得了好报,这才一辈子安安生生的吧。”
  
  奚山君听了许久故事,这才问道:“你可知,你现在站在哪家的园子里?”
  
  “不是山君家?”
  
  “曾经是,现在是谢良辰家。”
  
  在海棠园中过了一夜,奚山君伸了个懒腰,踱步驱散睡意,腹中的孩子轻轻地踢了她一下。奚山君叹气,抚摸着肚子,斥道:“你这孽障,又不甚听话。”
  
  清晨雾气甚大,不一会儿,衣角都有些潮了。晏二也似是一夜未睡,倚靠在一棵海棠树下,闭目冥想。
  
  “此处怨气冲天。”奚山君走过,他却轻轻开了口。
  
  奚山君诧异,转身看他,道:“自是有的,那女鬼……”
  
  晏二道:“我说的不是她。这怨气几百年都未消散,轮转镜后悬着的卷宗便出自此处,时间久远,一直不得破。”
  
  “是怎样一桩悬案?”
  
  “亡灵已逃,尚不得知。只它牵涉大昭国运,泰山王令我务必寻到踪迹。可如今已三年,尚无头绪。”晏二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二哥是半仙之体,有通晓天地山河之能,手握世间册,可想过自己的前生?”
  
  晏二品个中滋味,觉得她问得奇怪,“我做了五世宰相。每一世过了,功德过失记载入册,记忆渐渐淡了,这才投胎。故而只知大约,并无记忆。”
  
  奚山君神情微妙,微笑道:“五世之前呢?你为何天生是个宰相,我为何不是?这世上其他人又为何不是?为何只有你是?幽冥司这许多判官,泰山王怎就偏偏派你来此处?你道你超凡脱俗,置身事外,可这世间,又有何事,是你真能一清二白的?”
  
  晏二若有所思,觉得她所说有几分奥妙道理。
  
  奚山君又道:“二哥,你做了五世人间相爷,可识得云琅?”
  
  “云……琅?”晏二将这两字在口中咀嚼玩味,而后真真有些迷糊了,“他这样有名,世人谁不知呢?”
  
  奚山君含笑道:“倒也是。我又猜错了,原先以为是你前世。”
  
  晏二道:“你与他有交情?”
  
  “幻境中见过。”
  
  “什么形容,什么模样?”
  
  “如松如翠,意志坚定。”
  
  “那倒有些似为兄。”
  
  “他会喜欢姑娘哩,你会吗?”
  
  晏二认真想了想,认真摇了摇头。他说:“我是半仙之体,从不喜欢姑娘,不单单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开天辟地,从古至今。”
  
  谢侯身体不大好了,似乎是被鬼闹的,也似乎是老得到了这个份儿上。他的肌肤逐渐变得灰败,没有了精气神,似乎哪个不经意的瞬间眨眨眼,老人便停止了心跳。
  
  谢侯大清早的便被年轻的扶苏晃醒了。老人家老眼昏花,眯眼看着扶苏,道:“你没我好看。”
  
  “扶苏祖父是个美人,外祖母是个美人,母亲是个美人,父亲也是个美人,故而他也是个美人。可是比起我年轻时候还差了些许。”谢侯是个十分自负的人,老人浑浊的眼珠中带了一点傲意,他行将就木,觉得连呼吸都费力了,只是有一事耿耿于怀,“那鬼,你们可抓到了?”
  
  奚山君不解,“抓到了,侯爷又待如何?”
  
  内侍奉上药汁,谢侯像吃茶一般呷了一口,不咸不淡道:“把它带到我的面前,除掉它。”
  
  奚山君颇喜欢那鬼魂,讲故事这样一把好手,她怎么忍心,“侯爷有所不知,它只是迷路了,并非专程骇人。我今日便带它离开侯府,还请您手下留情,饶它一命。”
  
  谢侯握着蓝底的瓷碗,翻了奚山君一眼,怪道:“我饶它一命,它几时饶我一命了呢?”
  
  黑影起初听闻此处是谢侯府,已经深受打击,不大说话了,奚山君转达了谢侯的话,那鬼魂只惭愧得恨不得立时化成黑烟。它有些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这是个误会,山君,大大的误会。我与他相遇皆是偶然,从未想过讹他,可他因何从不肯放心,见我仍如芒刺在背?”
  
  奚山君听出几分意味,问道:“讹他?我听闻尸首一旦远离故土,鬼魂便会自主地去它想去之处,然也?你想来到谢良辰的身边?”
  
  “并非如此。”
  
  奚山君说:“那你当初又如何讹过他?”
  
  “我以前富贵过一段时间。那时日里……”
  
  “嗯?”
  
  “山君,我呢,其实还有个名字,不曾与君细细叙来。我吧,觉得说了你也不信,而且觉得与我此生无甚相干,所以便不自觉漏了。山君原谅我吧。
  
  “我娘姓姜,我在族里行二,我爹爹常常唤我二丫,故而自称姜二。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接了祖父的位,他颁发新令,以安民心。按着辈分排,我与哥哥是水字辈,父亲神来之笔,便为我取名,一水加一令,泠也。而我那父亲,正是当时的齐王。”
  
  “哦,原来如此。你跑什么?你倒是别跑啊,啧啧,你看你吓得,你怎么知道我想打你啊?我不下狠手,你来让我打一下,我保证轻轻打死你,真的,成—泠!”
  
  她讲了一大圈细碎故事,撒了个弥天大谎。
  
  “山君莫气,山君莫拍我头,山君莫掐我脖子,山君哎……可歇歇,我都说与你听。谢良辰说我缠着他,不肯放他一马,兴许真与我心中执念有关。我这个执念,说起来有些难堪—他从没看上我,我却偏偏厚脸皮地不肯放过他。怪不得他如此厌恶我。我做了大半辈子祥和的侠女、祥和的母亲、祥和的祖母,就是为了弥补这段让人惭愧的过去。而这过去,也已过去太久太久。
  
  “六十三年前的夏天,那一年,我年纪还小,没有被禁锢在这个奇怪的园子里,更没有想过会遇上谢良辰。
  
  “我记得很清楚,上元五年的夏天特别燥热,有一日傍晚,我趁着宫侍不注意,贪吃了不少冰果,结果子时开始闹肚子,阿雉殿的晨钟响起时,方好一些。隐约看着晨光熹微,我迷迷糊糊要睡着,却被我那个雷厉风行暴脾气的爹,一个熊掌揪了起来。他好歹是个公王,可尽干出堂伯都不干的鲁莽事儿。父王说江都谢小侯今日来齐出使。虽是国与国之间例行问候,但是父亲嘴角已经得意地飞起来,带了些耐人寻味的笑。
  
  “他一笑,我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虚弱地回了一个害羞的笑。算一算,我上个月癸水不过刚至,方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姑娘,大家便开始张罗起婚事来。父王这样的急性子,似乎怎么都改不了。
  
  “我拉了一晚上肚子,起床照镜子,显见得脸白得像刚浆洗过的四尺丹。爹爹却还嫌不够,让宫人给我抹脸,粉砌了一层又一层,却没等来谢小侯。听说他出使的仪仗到了齐王都营丘城门处就走不动了。那一时人声鼎沸,有砸果子的,有扔手帕的,有抛媚眼的,这些还算过得去,只是,豆腐西施用手捧着豆腐凑到谢小侯面前含情脉脉,炸油饼的姑娘拿着热乎乎的一块油饼热切地朝着谢小侯示意,倒是太出格了,平素我脸皮也算厚实,这会儿仍觉吾国吾民太热情,这人都大抵丢到江都徽城了。说来吾国何处都好,就是乡党太过奔放,尤其是我爹继承祖父之位,封王营丘之后,全国百姓都随着我那每天欢天喜地不知道乐些什么的爹益发闹腾起来。
  
  “我小时候是这么个个性,说起来,山君莫笑。平素便是个在熟人面前话十分多,但是生人面前反而脸红的小姑娘。可那一时我转转眼,看着喜滋滋地跟我说着这等盛况、这等女婿着实不错,满头珠翠几乎看不清脸的我的亲娘齐王后,说不出什么话,脸却无法抑制地红了。明明都是世代豪庭教养出来的,说不清哪里出了差错,我爹娘这辈子活得忒实在,忒敞亮,忒不讲章法。
  
  “到底是件心照不宣的喜事,我唯一的哥哥,齐世子成泓拖着一贯病弱的身子,也跑来探望。哥哥倒是个稳重的孩子,知我性子,怕我害羞,只抚着我的长发,一会儿笑,一会儿忧愁。许久,忍不住了,却来了一句:‘这才多大点儿,怎么就要嫁人了呢?还没我殿内的香炉子高呢。’
  
  “我们一家子能乐乐呵呵地活到现在,外无强敌,内无家贼,天子放心,邻国友爱,我有时候都在想,兴许全是因为家里大大小小都不爱动脑子的缘故。爹爹常说:‘别那样活,累死了。姓成本来就是个累人的差事,再折腾自己,这苦便没完没了了。’
  
  “我与我的那些堂姐妹年节时会聚在太平都太阴殿娘娘处,那是我一年里见到最多人,也最觉得热闹的时候。每次听着堂姐妹们讲着我的那些堂伯们又如何治死了哪个谋逆的大臣,堂兄们又惹出了什么风流韵事,堂伯母们又怎样和夫人、姬妾们斗得你死我活,我一听就着急得不行。急啊,急死人了,死活都插不上嘴。都是自家姊妹,我多爱说话,多想说话,多愿意吹牛啊,可是我爹爹从没杀过大臣,我哥哥一张国字脸也从没什么桃花,我娘亲更好了,跟宫人都混熟了,逮谁都一家亲,更何况我家后三殿他娘的没有姬妾美人!
  
  “每到这种场合,我就容易结巴。后来,姐姐妹妹们都不爱带着我玩耍了,背地里说这孩子有点缺心眼,干巴巴,无趣得紧。每年过节,去太阴殿请安回国,我都会郁闷好一阵子,到后来,即使去了,也只是躲在一旁,旁人问话便只脸红害羞,娘娘们反倒觉得我是个有礼貌不轻狂的孩子了。
  
  “过了不知多久,脸上的粉渣渣都掉在了浅湖色的襦裙上,内侍才一脸激动地跑了进来,‘殿下和娘娘请您过去,说是谢小侯爷到了!今天摆宴在襄神殿,已为您设了屏风。’
  
  “这便是要见了。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刚从孩儿时期走来,不过是个小小少女,脑海中唯一闪过的男女之事,便是青城殿下同云卿的一段情,那也是这样相似的场景,听说云卿是被青城殿下一眼相中的儿郎,只是云卿似乎未相中殿下。
  
  “我忘了我那一路是怎么走过去的了,心中生出的期待好似天上火辣辣的太阳,热烈而纯厚。隔着一个屏风,我看到了十六岁的谢良辰。
  
  “我知道自己自幼便是个相貌仅称清秀的孩子,涂上这么多粉,益发显得俗不可耐起来。这块屏风是匠人们用齐国盛产的鲛鱼皮,每逢交九,晾晒打磨九次制成的,光线莹润而清晰。以前我喜爱这屏风不挡视线不碍事儿,又成全了女孩儿的礼仪,这一会儿,我却恨它这样清楚明白。谢良辰只看了我一眼,便泛着笑,移开了视线。他是个十分礼貌的贵族少年,父亲、母亲一直乐呵呵合不拢嘴地给他夹菜,他接过饭菜,表情温和,再真诚不过,可是,那股笑便浮在唇畔眼角,让人看着局促难过。
  
  “山君啊,我当时哪能吃得多开心呢?只顾害羞同紧张了,一直垂目,傻乎乎地盯着谢良辰的手指看,那真是一双太过好看的手,修长、干净而白皙,宽大又带着暖意。
  
  “父亲似乎太过开心,一人自斟自饮,便醉了七八分,亲切地拍着谢良辰的肩膀,一会儿贤侄,一会儿乖儿地叫着,我搓着手帕,眼泪都快出来了,母亲也听着刺耳,在他胡言乱语喊出‘贤婿’之前,命宫女带他出去醒酒了。谢良辰微不可见地蹙了眉,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已经恢复了和气带笑的脸。
  
  “当时内侍上了一道我极爱吃的果子,糯米、糖稀和松子做成的,是齐国家家户户都会做的一道点心,叫长寿糕。我母亲乐呵呵地说贤侄你尝尝,谢良辰看了看点心,却笑着摇了摇头,‘我素来并无吃松子的习惯。’他干干脆脆地拒绝了,我也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是一个傲气到对任何不喜欢的人或物都不会妥协的人。我猜他平素定然是十分不好相处的少年,睫毛长得好似针,掩住了眼中的忍耐,似乎能瞬间扎死个把人。
  
  “他没有表面瞧见的随和,可是,那张脸的光风霁月,清澈明白,却又让人无法苛责他。
  
  “生得好的人,是有这样的权利。安安静静地坐着,别人便把最好的捧到他的面前。
  
  “谢良辰走了,带着对庸俗至极的齐王宫的不屑走了。他那一日,只看了我一眼。而我为了那一眼,却整整悲惨了一辈子。
  
  “父亲和母亲翘首等着谢良辰带着聘礼,穿过江东的吴水,踏过姜齐和田齐世世代代经营的渔田,走到他们的小女儿面前。只有我知道,他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山君,你无法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是多么的浅薄无知,她认定是自己那日粉涂得太厚,面色憔悴,吓着了谢良辰。如果还有机会再见他一面,这个小姑娘说她一定不会在前一天晚上吃任何一个冰果。
  
  “父王醉酒时放浪形骸的那句‘儿’,回想起来便让人心惊肉跳,谢良辰这样干净清雅孤傲的少年,恐怕会厌恶上那个毫无礼节可言的轻狂‘儿’字。可是父王只是喝醉了,我多想再见他一眼,告诉他,我的父亲是全天下最慈祥、最讲理、最聪明的父亲,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的母亲虽然喜欢穿金戴银,却是全天下最仁爱、最善良、最宽宏的女子,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可是,我知道,我的父亲母亲没有错,是我错了,只是因为,我不是谢良辰想象中的样子。
  
  “谢良辰生着一张狐狸精的脸,迷住了如同小小僧侣,在净土中长大的我。无论我能绣出一只会飞的凤凰还是能种出一棵成精的紫牡丹,他都不再敞开那扇叫‘兴趣’的大门。
  
  “等了一个月,江东徽城依旧没有音信。我爹爹老脸挂不住了,修书谢侯。谢良辰的父亲回答得很妙,说谢良辰醉心六艺,忙着拜师,无心姻缘,读书要三载,怎敢轻薄辜负小郡主?
  
  “我听说谢良辰九月便要去读书,抓耳挠腮了一个月,寄了一封匿名信到徽城,上面只有五个字:‘君要好好的。’这封信自然石沉大海,听说,徽城好一段时间门禁变严,说是兴许有刺客盯上了身高八尺的谢小侯,连挑衅的战书都寄到了府中。
  
  “我快掉眼泪了,十分担心谢良辰的安危,许久,才听说风平浪静了。九月时,谢良辰确凿要去泰郡的老山宗处进学,我做了人生中第一个错误的决定,如同我迷恋上了狐狸精的皮相是个莫名其妙的错误一般,这个错,也足够让任何一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抬不起头一辈子。”
  
  奚山君问:“他说的煞星兴许是你?”
  
  “除了我,兴许还没人带给他那么多困扰。
  
  “有时候,史册里的寥寥数字,也许是人的遥远漫长的一辈子。
  
  “我其实与谢良辰不大有缘,每每我去强求,便能得他一二音信,等我泄气三两月,却似是再也接不上的弦。可年少时不懂这已昭显上天的意思,总要苦苦攥着,不肯放手。
  
  “我做了寻常小姑娘都不会做的事,女扮男装进了老山宗处求学,用的是哥哥的名儿,脸也涂黑了几层。细细算来,与谢良辰同窗三年,真真正正的对话竟不超过三回。少了也有好处,倒也记得清楚。他那日与众同窗到泰丘围场打猎,猎物颇丰,夫子开怀,特准我们吃一日酒。大家都喝了不少,我因处处谨慎,只沾了两三杯罢了。平素因貌不出色、六艺平庸、为人木讷的缘故,同窗们都不大与我来往,故而我吃得少一些也没人发现。那一日众生喝完都有些失了平素风度,专找未醉的酒量大的同窗灌酒,我竟也被寻了出来。谢良辰则是酒量大遭了妒,众生一窝蜂地灌我二人酒,撑了些许时候,谢良辰一个踉跄,终是显了醉态,众人方住手,全心全意灌我酒。山君啊,我只是一个小姑娘,那会儿不过十四五岁,又能吃上几口酒呢?平素因怕辱没家风,再谨慎不过,那一日被酒水灌得十分狼狈不堪,只是也存了几分骨气,便硬撑着不肯倒。夫子看闹得不像话,骂了他们几句,教各自歇息,我这才得以喘息。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我和谢良辰。打小,我就有一个臭毛病,喝醉了什么不干,就爱哭,哭得天崩地裂,宇宙洪荒统统不在眼里,好似成家从老到少统统死绝地忧伤,爹娘、兄长开始时还劝解几句,后来见不听,便由我哭,只是总也不解这小小姑娘哪来两串流也流不完的泪。
  
  “我那日醉得不轻,心中却是清醒。摸摸脸,眼泪早已挂了上去,停都停不了。我惶恐地看着伏在石桌上的谢良辰,一边擦眼泪一边掉。起身想走,总是晕眩,模模糊糊地,却看他抬起头,睁开了眼,四处观望,带着丝气定神闲的偷笑,可是,转身看到泪流不止的我,却有些尴尬地愣住了。
  
  “‘你哭什么?’他问我。
  
  “我一边哭一边抱拳,‘谢兄有礼。’
  
  “他看着我,许久,竟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真有礼也叫你变得无礼了。他们不过荒唐一些,酒后无德罢了,吃酒适度是极快乐之情由,你倒是哭些什么?’
  
  “‘谢兄莫要理我,自去休息便是。’我摆摆手,只能一言难尽。眼泪也不值钱,好似高山上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
  
  “他问我:‘你可会讹人?’
  
  “我思考了一会儿,自己从小到大品性纯良乖巧,从未赖过谁的账,吃过谁的便宜,更莫提讹人了,便摇头连道:‘不曾学得此处,不曾不曾。’
  
  “谢良辰的眼睛很明亮,他带着微妙的神色看着我,许久,竟用桌上遗留下的笔墨书了几行字,递与我道:‘签上你的名。’
  
  “我眼睛肿胀得瞧不清什么,只提笔写了个‘泠’字,忽而想起自己是化名,读书用的是哥哥的字,便打了个激灵,再看谢良辰,竟似没瞧见,把纸折了几折,塞进绣满金丝的紫衣袖口。
  
  “我心怀鬼胎,想着如何把纸要回,却见谢良辰一把扛起了我,像扛着一袋米、一个小猎物一般。我伏在他的半边肩膀上,没觉得这是件多快乐的事,可是这却是我与他此生最最亲近的时候。那一会儿,酒意上来,翻江倒海地就吐了起来。谢良辰脚步顿了顿,我看他那样金贵的紫袍子染了好大一片酒渍,益发睁着双眼痛哭起来。我说我说过不在你面前丢人你快放下我,我说我不认识你啊谢良辰你怎么不放下我,我说这天色太晚了孤男寡……男的!
  
  “他淡淡地温柔地笑着,说闭嘴,我却干号着掩饰一切丢人的行迹,只被逼得装疯卖傻,惨淡地喊着—‘爹爹,娘亲,孩儿三年未归家,可想死你们!今日借酒方抒发情怀,爹爹,娘亲啊,孩儿素来有泪不轻弹,可见想家想得惨了!’
  
  “谢良辰又顿了,然后大步往后院去,踹门、点灯、扔我上床,一气呵成。我看着他的背影渐远,张张嘴,却并没有说出什么,只是伸出手,弯成圆月一般的弧,在一豆灯光下,轻轻无力地用手指覆盖他的影子。
  
  “我才不讹他,何必讹他?我若讹他,何苦做个男人还不敢与他多说两句话?犹然怕他不喜欢,犹然怕他不自在,不安逸。
  
  “那张字据,永远无用。
  
  “山君,你知道的,人生永远会有让你欣喜的小小转机。那时,我求学三年,灰溜溜地回了齐王宫。临行前我对我爹说,我嫁谁都不甘心,你便让我去死了心。我爹沉默了一会儿,就答应了,让母亲在我手臂上点了个朱砂印,听说是古时便有的守宫砂,回来第一件事,我把手臂乖乖抬起来给母亲看,她笑了笑,然后蘸了点唾沫,轻轻一蹭,就掉了。我发愣地看着,母亲却骂我—你究竟多久没洗澡了。
  
  “亲爹亲娘啊,谁知道你们是吓唬我的?我每次洗澡举着一只手臂,生怕蹭掉了不好交代,这么熬了三年,到头来你跟我说你是蒙我的,信不信我一头撞死在金鱼池里?
  
  “我爹说我是没用的东西,天时地利人和,满屋子公的,母猪也变天仙,一起待了三年,愣是没搞定谢良辰,这已不是天然蠢的问题,这是天生蠢!
  
  “哥哥问我放下谢良辰没,我说没,他就说,哦,早就知道。
  
  “三年挺长的,我白过了。
  
  “虽然我生得一般,但是齐国不算小也不算穷,所以提亲的依旧踏破了门槛。我爹爹正苦恼着选哪一个,江东也传来消息,年方十八岁的谢小侯正式选妃,各国郡主、贵女都递去了小像。哥哥擅丹青,那一日方巧画了一幅天仙图邀我共赏,我说这是谁,我哥哥虚弱地笑了笑,张口就道:‘都怪你不争气……’
  
  “他的话没完,画儿却卷起,递给了内侍。第二日,父王却一个巴掌把我扇蒙了。从婴孩到成人,他从未碰过我一指头。他问我,你还有没有点骨气,非要效仿青城,沦为天下人的笑柄才肯甘休?
  
  “原来哥哥的那幅画假托我名,叮嘱使节送到了江东。母亲知晓此事,一方爱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方深觉不安,挣扎后告诉了父亲。他来之前,已扇了哥哥两巴掌。我这还算少的。
  
  “我打小口舌笨拙,不会与人争辩,只是不停地说:‘你这个……你这个……你这个老酱菜!’
  
  “齐国渔民会用海盐和鱼酱腌渍一种酱菜,可放数年,年头越长越干瘪,硬邦邦的,能砸烂瓦罐,瞧着是碟子菜,横竖下不了嘴。
  
  “父王就像老酱菜,我缺不了又咬不动。父王一巴掌拍我脑门上,恨恨道:‘人头虾脑!’
  
  “我知道他说我脑小人笨,小声道:‘娘生爹给的!’
  
  “他就啐我,拂袖而去,我只看到他额上九旒晃得人眼花。
  
  “我想起哥哥这事儿办得,心中又气又羞,只要了匹快马,在官道上追赶使臣。驿站换了八匹千里驹,赶上我家使臣时他们已经入了江东都城徽。我说把画像给我,他们齐声说世子吩咐了,除了谢小侯,谁都不给。
  
  眼瞅着江东太尉遥遥带着人笑容满面来接使臣,我着急了:‘给不给?’
  
  “‘世子殿下说,不给!’
  
  “‘我不长这样,丢人丢到别人家了!’
  
  “‘世子殿下说,郡主娘娘金光闪闪,貌若天仙!’
  
  “‘一群马屁精!快拿来!’
  
  “‘世子殿下说,画在人在,画若敢丢,谁害他妹妹丢姻缘,他就敢让谁打光棍!’
  
  “‘江东太尉苏氏已至,还不快拿来!父王让你们给我的,快拿来!爹爹重要还是哥哥重要?’我拽着左光禄大夫秦谊的袖子打提溜,苏氏一行人越来越近。
  
  “‘回郡主娘娘话,媳妇儿重要!’一群白衣使节齐刷刷责备我,此处应有金鱼池,我一人丢他三百个!
  
  “那厢江东苏太尉已带人马拱手笑眯眯道:‘老臣奉谢侯令,正待去齐国为小侯爷提亲,孰知,秦老弟竟如此凑巧,来使江东!’
  
  “秦谊的袖子被我刺啦拽掉了一只。白衣众使都愣了,我也愣了。”
  
  奚山君听到此处,笑了,“妙,这倒是峰回路转的妙,想必你是得偿所愿了。”
  
  鬼魂摸了摸奚山君的额头,闭上了眼,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很久,才叹息道:“你也有这等不如意,我的事你想必感同身受。
  
  “我混混沌沌回到了齐国待嫁,不知谢良辰为何愿意娶我,我拼命把这个结果变成起点,等待人生中的另一段征程。空闲的时候,偶尔会想,如果我知道将来会是如此,能够早早准备,避过这场灾祸,该有多好。在我出嫁前的一个月,初夏时分,父亲母亲按照惯例出营丘祭拜海神禺疆,却在城外吕蒙山脚遭遇刺客,当场毙命。我的兄长成泓骇痛交加,一病不起,不过几日,便郁郁而终。我刚刚忙完父亲母亲的丧礼,却又为哥哥穿上了丧服,那时节眼泪似乎流也流不完,我许久未入眠,可方入眠,不过三更时分,便隐约在浓雾中看到父亲母亲缓缓飘来,眼中含泪,在远处,惨呼道:‘儿啊,快逃,快逃!’
  
  “我一梦惊醒,满头大汗,正待喊侍从,却听见门外有窸窣脚步声,似有几人在低声商议着什么。
  
  “年代久了,我已不记得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们准备对一个人下手,而这个人是我。
  
  “父母方才托梦想必便是因此事,显见得,他们在冥间苦苦支撑,是决计不肯让我死的,可我该如何脱身?
  
  “黑暗中,枕下只摸到一把匕首,那些侍卫大约已被买通,想必是不中用了。握着寒锋,平素在老山宗处武艺只学了个皮毛,这会儿不得已,只得咬牙拼一拼,死了固然能一家团聚,可我那臭脾气的爹和花枝招展的娘在阴间也断然能骂我个十年八载。何苦呢?何苦愧对先人。
  
  “我硬着头皮,要冲出去,哪知身后又来了人,阴冷黑暗中,捂住了我的嘴。那个人背着我,爬到房梁上。齐王宫的砖瓦不大牢靠,他就硬生生用另一边肩膀撞破了瓦砾,带着比我还想死的勇气,逃难一般,背我逃了出去。
  
  “他穿了一身白衣裳,可他受了伤。不知他是如何逃到我的寝殿的,也不知他是在何处受伤的。他就背着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不动,直到血把白袍子全部染透。
  
  “他把我放下,在一户户农户的炊烟之中,蒙蒙亮的天色照亮了他的脸庞。他把竹篾编织的筐盖在我的身上,把我藏在一坛坛女儿红的缝隙中。这家人想必最近要嫁女儿了,才把带着泥土腥香的女儿红悉数挖了出来。
  
  “我爹爹再也吃不到我出嫁时的那坛女儿红。
  
  “那人转身踉踉跄跄地转身向前走,我在竹筐中问道:‘秦大夫,你最想要什么?’
  
  “晨光下,他的脸庞真好看,平素的倔强和顽固亦变得柔和了。他对着我微微笑了,苍白的面庞已带着浓重的死气。他说:‘回郡主娘娘话,臣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娶一个漂亮的姑娘,然后生一个……生一个像郡主娘娘一样的小姑娘。’
  
  “齐左光禄大夫秦谊,时年二十有五。他干裂的嘴唇扯了一点笑,对我说:‘你乖乖躲着,一定要乖乖地……活着。’他轻轻抚摸竹筐,然后没有回头地离去了。
  
  “我在竹筐中躲了三日,他却再也没有回来。等我从竹筐中走出来,正逢这家主人嫁女儿,席间大家吃醉了酒,都说着齐国七大夫的风骨。
  
  “齐郡主成泠前日暴毙,齐王一脉彻底断了。有人污齐王早有谋反之心,天子并未说什么,只命楚王接管齐国,似已拿定几分证据。齐国七白衣大夫誓言一生只奉一主,齐齐自刎在楚王面前。带头的便是左光禄大夫秦谊。
  
  “‘侍仇为君,何配为臣!’秦大夫指着楚王大骂,而后掏出佩剑,笑道,‘吾主黄泉路上寂寞,臣此生无愧,临行前沐浴更衣,一身洁净,可见吾王吾后吾世子,不失礼!’他死在了楚王面前,含笑而终。后六白衣大夫纷纷效仿,血染红了阿雉殿的铜钟。至此,再无人为吾冤屈死去的王出头。那似乎是主人请来的说书人一边说一边掉泪,满堂喜色都变愁云,我看着他的眼泪吞女儿红,他替我哭了,齐国百姓替我哭了,我还哭什么?
  
  “楚王为此事十分震怒,他已谋定齐地,做得狠辣,将我父母兄长从王陵中掘出,破席一卷,草草葬在琅琊。自此,齐、楚合并,归昔日楚王,天子幺弟。我杀死他的时候,他问我是谁,我在他耳边喊的那三字是‘楚王叔’。
  
  “所有人的命运,在家与国的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我没法阻止这轮转,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到了此处,却无能为力。我想起了幼小的我,总爱在夕阳中横躺在阿雉殿前的步坡上,那时候的天十分湛蓝,张开双臂,连我都是太阳和天空的一部分。风吹起时,方戴上官帽的小小秦家世兄露出小虎牙,站在我的身旁,躬身道:‘郡主,醒一醒,殿下唤您用膳呢。’他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回母亲的身边,然后在暮色中,我挥动着小小的帽子向他致意:‘秦谊,你人很好,赶明儿,叫我爹爹给你讨个最漂亮的媳妇。’他含笑点头,然后在夕阳陷落的时候消失在我的眼前。秦谊叫我乖乖活着,他用命换了我一命,故而,无论活得如何艰难,我从未想过轻生。我知道,死了就是完了,就像我爹爹、娘亲、哥哥。
  
  “我之后颠沛流离,扮作男装,做过乞丐,做过匠人,也做过挑夫,后听闻楚王与林九娘关系甚密切,便去她堂馆中做了个下等姬妾,伺机报复。起初自恃身份,只想要做个舞姬,不肯交易皮肉,被林九娘打了好几顿,后来便落下了病根,不再能生育。
  
  “继我父亲死讯之后,忽有一日,我又听说谢侯府遭逢巨变,民间都在传谢侯父子皆因被我父同我连累,困在侯府,最终*。
  
  “听闻他死讯的那一日,我被那老者*了,那是我人生中最绝望的一日,昏迷中,我不知是梦还是真实。
  
  “我似乎瞧见了谢侯府邸的一场大火,所有人呆呆地远观着,不知发生了什么,火光渐盛,众人纷纷掐着嗓子,不知是惊骇,还是恐慌,却都对着我说—离远点!救不成了,那处一时半刻便要化为灰尘!
  
  “灰尘。
  
  “我的良辰啊,一时半刻就要化为灰尘。
  
  “梦中有梦,我许是疯了、傻了,觉得总有一日他会穿着红色的喜服出现在我面前,我们还要生个孩子,有他那样清澈的眼。我婚后与他闲聊,便说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们此生成不了姻缘,梦见你竟死了。
  
  “我那夫君若然觉得好笑,看着我那样微笑,我便说,真真的可怕呢,他若问我,还有什么话在那可怕梦中,来不及对他说的,我便告诉他—百国男子老老少少,我瞧见谁,一错眼一恍惚,便总是隐约觉得他们五官血脉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丝一毫像着你,他们并不是你,我寻不到你,可他们像你。
  
  “有许多人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我是天下第一好色之徒,故而我比她们都爱。爱到你老了、死了,你还是你。可我是凡俗之人,你若化成灰尘,我何等束手无策。上天不必如此嘲讽我,我的爱是这样世俗,因你美貌,因你神气。而今只愿你能好好活着,活成我喜欢你时的模样,那么你不欢喜我又如何?不娶我又能如何?我喜欢你却从未觉得你也喜欢我便是最好结果。
  
  “梦中也有可怖的现实。事实上我就静坐在那火光之中,不知坐了多久。
  
  “房梁倒塌,熔焰炽烈。我的良辰美景,这辈子便是从这一刻消失的。
  
  “我常常在想,谢良辰也许是这世上最冤枉的倒霉蛋,我对他执念未消,每每夜间犹会莫名其妙地梦见那场大火,尽管后来我知道他并未死,可是绝望已然埋下,什么都救不了我。我知道他不会多看我一眼,他想要的从来都会积极进取,包括王位,包括权势,包括喜爱的女子。我不是这三者中的任何一个。虽然我安慰自己,我不清白了,不能生孩子了,所以没有了靠拢他的资格,可是,事实上,我清不清白、能不能生孩子,又与他喜不喜欢我有什么干系?
  
  “你说呢,山君?你是个明理人,你懂得这个道理。我本不觉得我在讹他,可我如今冤魂不散,行径匪夷所思,连我都害怕我竟还这样无耻卑微地爱他。
  
  “山君,你能救我吗?你救我一救。”
  
  “我帮你除了那鬼,你可后悔?”扶苏问谢侯。
  
  谢良辰满面皱纹,垂目道:“本侯从识字始,从未后悔。”
  
  晏二在阴阳交界的城门处,设了一道美景,款待一人一鬼。
  
  谢良辰骑在黑色的骏马之上。这天傍晚,他穿了年轻时候常常穿着的银色长衫,靛蓝佩饰一垂到底,紫金冠映着夕阳散着氤氲的暖光,当他年轻时,从未有谁这样穿比谢小侯穿起来更得体好看。
  
  谢良辰到底骑上了马,谢侯府前的那条宽阔的街道在傍晚时,空无一人。
  
  晚霞余晖,空荷接露。
  
  他从城门而来,一路疾驰。无数次,他从此处飞驰而去,宽大的银色袖子随风翩飞成水鹭,前方是他的家,赢促织,尝美酒,纨绔子弟个个这样走来。
  
  他飞驰而过,时间一点点剥去,他又变成少年时的模样。
  
  这本是平凡的一日,也本是依旧平凡的一辈子。
  
  谢侯也许想起了什么,也许并未想起什么,他年少时便不记得别人的模样,年老时又怎会轻易想起?
  
  马鞭握在手中的时候,那双苍老的长了斑的手也在风中变成年轻时细长稳固的模样。握住了什么,紧紧地握住了,从不肯放手。
  
  所有的血液,从心中流动的声音,他在这一刻,这一瞬间,都听到了。
  
  前方,空荡荡的街道对侧,背对着夕阳,却缓缓从空气中凭空跃出一块屏风,屏风后,端庄地坐着一个小姑娘。
  
  他被她这样挡了路,只能轻轻下马。她听到脚步声,缓缓地抬起头。
  
  他看着她,拱手问道:“姑娘何方人士,为何此时在此处,挡了我归家的脚程?”
  
  四目相对,这次姑娘没有因为羞涩而低头,她只是长长久久地看着他,整张脸,再平凡不过,未搽什么粉。
  
  算不上好看。
  
  他也只是冷漠地看了看,便转过眼。他忍住厌恶,问道:“姑娘何意?”
  
  女孩子揉了揉眉心,呼出一口气,温柔道:“良辰,你其实一直都记得我是谁,是吗?”
  
  谢良辰面容冷冰冰的,他朝着月光,不语。
  
  女子轻轻道:“正如我一直记得君一样,君也一样记得我。我记得君是因为我爱慕君,可是君记得我是因为君厌恶我,厌恶我这样无法自制的欢喜。你得瞧清楚我,才能警惕我的图谋、我的用心。我这样喜欢你,让你害怕了,是吗?”
  
  男子握紧双拳,抿唇不语,面色益发冷硬,许久,才道:“还不肯噤声吗?郡主。”
  
  她叹了口气,又叹掉一滴泪,无奈地噙着泪笑道:“瞧我都办了些什么事?良辰。我在书院连着三年同你说早上好,我与我的父亲把你逼到了绝路,我自作主张为你选了个你不喜欢的妻子,让你喜欢的女子无容身之地,我还有脸天天借着送饭去瞧你。连我死了,都不肯放过你,在你家中阴魂不散。你处处宽容,不同我计较,可瞧瞧我,都做了什么啊……”
  
  谢良辰睁大清澈的眼睛,那目光中都是愤怒和厌恶,他咬牙切齿道:“成泠!”
  
  成泠含笑,嗯了一声,她说:“良辰,你记住我现在所说的话,你一字一句听好。”
  
  谢良辰终于转身,再次恨意昭然地望着她。
  
  她说:“我就此消失,祈求奚山君夺去我在你脑海中的记忆,这样,你此生便可如高岭之雪,不受玷污,成为第一等诸侯,得到第一等封邑,娶得第一等娇妻,福寿双全。”
  
  风起云涌,屏风渐渐随着风化,屏风内的那张干净的面庞也随着屏风一寸寸变成沙尘。
  
  她说:“谢良辰,我知道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不该奢望。可是,你何曾配得上过我那样的喜欢?故而,打从今天,从这一刻钟,从我们初初见面的那一眼,从夏虫鸣了,桃花散了,竹叶青了的时候算起,我们两不相欠。”
  
  本是深闺梦中人,日头月头霞光雾霰万象变幻,自哂自嘲自污自怨不自量力,不过是,怕人听见。
  
  你怨我欢喜得卑鄙,欢喜得浅薄,可是你前生,又爱我到如何,才叫我今生从头清算,迎头一棒,鲜血淋漓,这样去还。
  
  谢侯是夜高热不退。
  
  奚山君遵成泠嘱咐,为他消除记忆,手才触到谢侯苍老布满皱纹的额头,却被攥住了,老人有些疲惫道:“够了。”
  
  约莫三更,江东谢侯辞世。
  
  奚山君再一次伸出了双手。
  
  扶苏问道:“你看到什么?老侯爷临死之前在想什么?”
  
  奚山君的脸变得有点苍白。
  
  谢侯有晨起舞剑的习惯,鸡鸣起身,一身薄汗地回到厢房,却要再假装早起一次,推开窗,耐心地听她每日问候。
  
  他的父亲问丞相:“百国之中,可有一二配得上吾儿?”
  
  丞相笑了,“魏郡主淅,美貌无双;韩王孙潆,权势逼人。”
  
  他却说:“齐王夫妇为人豁达,王女谨慎温和,可为贤妻。”
  
  他骑着一匹骏马,在无边的黑夜中奔驰,听着风呼啸,然后昏倒在成泠灵前。
  
  他为报妻仇,带暗卫杀到楚王处,却看到他的妻子站在他的面前。她张开了双臂,他拿着剑。
  
  她抱着他晒太阳,连下巴上都是阳光,手指中带着缱绻,他睁开眼看她,怔怔地,似乎一抬额,便能碰到她柔软的嘴唇。
  
  他坐在墙外,握着藤结三日三夜。
  
  他托恩师云琅保她性命,又为夫妻团聚,参军沙场,九死一生。
  
  他战胜返朝,途遇天子细作赵姬。天子恐他势大,又怕他再翻案,他将计就计,派家臣之女扮作成泠,击鼓鸣冤,一石二鸟,以便成泠自明身份。成泠为他选了个清清白白的妻子,他在堂上撑了许久,才没有因心痛和羞辱而昏倒。
  
  他使人差成泠为他送饭,可三月之久,成泠无一语,默默无息。成泠自惭身世,不肯认他,他使家臣之女假死,报丧,本预娶成泠,以婢女之身。赵姬看出端倪,预报天子,他假借娶赵姬为名,将其软禁府中。
  
  成泠因前生伤痛,爱听风雨之声,她夜夜静坐,他便立在暗处,静静陪她。他年少时,在老山宗处读过一首诗,诗的原话已记不清晰,可大抵想起寥寥片语:“卧夜坐起风雨,推窗广厦明烛,天也有十分心愿,宁可千万人顺心如意,到头来,磨难重重,换一人,白首不离。”
  
  他等着她有一日因她口中的那样喜欢,而告诉他,我便是你的妻子成泠。他没有等到那一天,成泠一日复一日,更加不快乐。家中婢女问道,平生夙愿为何?成泠答:居齐地,耕齐田,守父母陵。他亦有平生夙愿,愿她真的快乐。
  
  他放了她,最后一次问她,可有夫家可回?她说路途遥远艰辛。
  
  她嫁给齐人的那日,他就坐在她家的院中,喝着女儿红,看她一步步走向别人。也曾想过有一日掀起盖头,瞧见旁家好的淑女,可是若不是她,连呼吸都觉不洁至极。他唯愿旁人不曾受他如此之苦,虽一张脸光鲜至极,可只有自己看得到,一颗心日益麻木废弃。
  
  他是她口中的九天玄女、齐王英灵、田埂上的神仙。他简居琅琊,整五十年。
  
  她死的那一日,天上飞来许多雀鸟,那鸟儿眼瞧着就要自由。他让人打落了所有的鸟儿,葬在她的坟前,祭奠她此生可贵的自由,他此生卑微的囚途。
  
  年轻时,他曾与友人吃酒,席中有巫。人问巫:“阴阳相隔,可有相见之时?”巫答:“鬼若欠人多,不还不入轮转台;人若欠鬼多,世代还够便了结。然若结良缘,不亏不欠死同穴。”她欠他这么多,如何才入轮转台?他此生注定死在江东,他的妻子又如何与他同穴?
  
  如何才能?
  
  她说她那样那样地喜欢他,他真愿她真如她所说,曾经那样那样地喜欢他,这样,他也不必这样地爱着她,爱到寒了,倦了,死了,还不肯放手。
  
  她欢喜他,叶公好龙,他爱着她,尾生抱柱。
  
  他缠绵病榻,掘了她的坟墓,预与她同穴。她变作一个鬼,却依旧躲着他。
  
  他一直等着,待到下辈子,他与她不亏不欠了,便莫要欢喜过甚,钟情过疾,骄傲过命,只是结个良缘,也能好聚好散。
  
  谢良辰死的时候,手中握着一纸婚书。
  
  婚书的右下角,是小小的“泠”。
  
  那时节,他们在山宗处求学。他戏弄她,心中生了浅晦爱意,可顾惜她名节,从不肯有片刻懈怠。她却说她必不讹他。
  
  齐郡主成泠果真没讹江东侯谢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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