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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时课诵

  暮时课诵 (第2/2页)
  
  这时,有人进来在马泰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小柳听马泰说:“让他再等一会儿。”马泰回头接着说:“我觉得显光师父很像一个人。”小柳问:“谁?”马泰用手指蘸了点汤,在桌上先写一个又字,再加上一个右耳旁。小柳见了大笑。爱红、海鸥伸伸脖子,看清后也笑了。
  
  五
  
  吃罢饭,马泰告诉小柳,庙里的慧明和尚在隔壁屋里等他。
  
  小柳过去,见果然是昨天上财政局要钱的那个和尚。慧明见小柳他们进来,弯腰作了一个揖,再叫:“柳股长,实在对不起,不知你要来小庙,没有安排好,请你多包涵。”小柳说:“我只是来看看,没什么。只苦了她两个,一片诚心来拜佛,却差点郁成心病。”爱红和海鸥一齐愤愤地说:“特别是那个老尼姑,太不像话了!”慧明忙赔不是:“几位若不计较,我这就亲自给你们打一堂佛。”小柳望望门口的太阳,说:“只怕天色太晚了。”慧明说:“晚了不要紧,就在寺里吃桌斋席再回去。”马泰一旁插嘴:“灵山寺的斋席可是大名鼎鼎的,平常的人想吃都吃不上呢!”慧明说:“马场长再帮我留留客,斋席就请你作陪。”马泰说:“柳股长,不看僧面看佛面,吃了斋席再走。天黑不怕,我叫林场的汽车送你们回去。”小柳看看爱红,发现爱红正在看他,眼里的意思仿佛是让他答应留下。小柳于是点头同意了。
  
  慧明起身先去,说是准备一下,等会儿来请他们去打堂佛。慧明走了几步,小柳将他喊住,递给他一张纸:“这是刚才我从庙里墙上摘下来的,还给你。”慧明说:“怪不得刚才刘师父不肯为你们办斋席,说你们偷寺里的东西,还告到显光师父那里去了。”小柳说:“那你是不是有难处?有难处我们现在就可以走。”慧明忙说:“哪里哪里!显光师父洞察秋毫呢,他叫刘师父一切听我的安排。”
  
  慧明走后大约半个小时,两个小尼姑来请他们过去。开始,小柳还以为是两个小和尚,是爱红悄悄告诉他的。仔细一看,那手那脖子和那胸脯,果然是只有女的才有。马泰说:“我也去。我离得这近,却从未见过真佛!也去开开眼界。”
  
  一进殿门,那钟磬和木鱼就一齐响了,四周香烟缭绕,两排僧尼分立,将佛经念得嗡嗡作响,肃穆神圣极了。小柳、爱红、海鸥和马泰,无不是身不由己的样子,一下子就匍到蒲团上去了。
  
  接下来是抽签。这次是在后殿的一间净室里,由慧明、慧隐两个亲自打卦问签。他们四个却是一个个分别进去。慧明说:“这问卦,实际上相当于洋教里的忏悔,除了佛前弟子之外,是不能有别人在场的。”海鸥先进去,才几分钟就出来了,一脸的兴高采烈,双手按着爱红的肩膀蹦了三下,同时叫了三次:“上上签!上上签!上上签!”爱红问:“你问的什么?”海鸥说:“前途呗!”第二个是爱红,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出来。出来时,很忧伤地说:“我也是上上签!”海鸥说:“你是问婚姻——我晓得!”爱红几乎哭了出来:“他们说我俩会白头偕老!”小柳见爱红这个模样,也不和马泰谦让,一头钻进净室里去了。
  
  慧明说:“你先想好问什么,再静思一阵,然后再抽签。”小柳说:“我什么也不问,我不想抽签。”慧明说:“那我给你看看面相和手相。”小柳说:“我也不想看相。”慧明一愣,隔一阵才说:“那你就静坐一会儿,我给你念一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见小柳没有作声,慧明示意慧隐,两人一齐朗诵起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柳猛地站起来,说声多谢了,就自己开门往外走。海鸥急切地问:“么样,你问的么样?”小柳眼睛一转说:“我问什么时候能实现精神文明!”他这话让爱红在嘴角上笑了一下。
  
  只剩下马泰一个人了。马泰拿不定主意进去问什么签。小柳出个主意,让他就问林场的前途如何。马泰露一丝苦笑:“也罢,场兴我荣,场衰我耻,林场的前途也就是我的前途。”言毕就推门进去了。
  
  工夫不大,慧隐出来,请大家都进去休息。马泰见大家进来就笑着说:“慧明和慧隐都算定林场三日之内,必进一笔意外之财。”小柳也笑:“如今的和尚也精了,见你中午请我们吃饭,就晓得我会给你们弄一笔钱来。”马泰说;“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慧隐说,这笔钱不算财,不用还的钱才叫财。我这穷单位,谁会给了钱不让还呢?”
  
  说时,慧隐捧来一叠佛门书籍,慧明让大家一人挑一本,拿去做个纪念。小柳挑了一本《暮时课诵》,爱红挑了一本《朝时课诵》。小柳将《暮时课诵》翻个个儿,想看看封底,发现封底印着《朝时课诵》几个字,原来他俩选的是同一本书。海鸥和马泰也各选了一本。
  
  说了一会儿话,小柳提出要见见显光师父,慧明面上露出难色,用眼睛直睃慧隐。慧隐装作没注意,只顾埋头整理那些书。慧明只好向小柳解释:“显光师父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外人一概不见,就连我和慧隐也不能轻易去打扰师父。”马泰也说:“我在林场干了七八年,见到显光师父也就七八次!”小柳说:“那年准备给和尚尼姑定行政级别时,显光师父定的是什么级别?”慧明说:“怪我无能,只给师父争了个副县级!”爱红、海鸥听了,一旁直吐舌头。慧明继续说:“幸亏这事没搞成,不然真是愧对师父。”小柳想起一个问题:“怎么不让显光师父当县政协副**呢?”慧明说:“师父今年快九十岁了,早超了龄。我们倒没超龄,可道行不深,没有威信。”小柳说:“依我看,庙里的事,实际是你当家。”慧明慌忙说:“我可没这大本事,都是在听师父吩咐。”慧明神色紧张地看着慧隐。
  
  慧隐不动声色,拿起多余的书往外走,转眼间,他也神色紧张地跑回来:“师兄,不好,有闹事的人来了。”
  
  六
  
  走到殿前,一个中年男人,正拖着一个女人,在台阶上挣扎。那女人嘴里苦苦叫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快救我一命吧!”几个和尚尼姑拦呀挡呀都无益,那男人力大如牛,一膀子就甩开了,三步两步闯进殿门。男人喘了口气,吼道:“死婆娘,你把钱给哪个菩萨了?快指给我看!”
  
  小柳身后的马泰这时叫起来:“高大全,你这是干什么?”叫高大全的男人一怔:“是马场长你呀,这死堂客瞒着我来庙里烧香,将我攒的一点钱全都给了泥巴菩萨!”马泰说:“你放开她,有话好说嘛。去年你还表态说争取三年内入党,这个样子能行?”高大全说:“那是被你的批评批晕了,瞎说一通。不过场里规定,要精神文明,不准求神拜佛信迷信这一点,我可是没违犯。只有这个死婆娘,不听话,总是偷偷摸摸地往庙里钻。骂也骂过,打也打过,都无益,今天非要出出她的丑,把香火钱要回去,看她以后还有没有脸再来。”马泰说:“我给她讨个保,再不犯,你放了她,行啵?”高大全说:“这是我自家的事,你场长的权力无效!”马泰生气地说:“看你以后还找不找我!”说着就走开了。
  
  到了旁边,马泰对小柳他们说:“这人是个二百五,场里的这条规定是偷着订的,让庙里和尚尼姑晓得了,日后怎么能和平共处?”小柳说:“这又不是政治局文件,保不了密,庙里早晚会晓得的。”小柳对马泰讲了昨天慧明在财政局讲过的话。马泰见和尚并不怎么恼怒,才放下心来。
  
  爱红和海鸥这时记起,这就是早晨在路边垸里吵嘴的那对夫妻。
  
  慧明对那对夫妻说:“你们吵架到外面去,别在殿里惊动各位菩萨。”高大全说:“我偏要看看菩萨到底是怎样发慈悲的。”说着就踢了女人一脚。女人忍着痛,没有哭。他又踢了一脚,女人仍不哭。高大全的火气也蹿了上来:“死婆娘,你对菩萨还真有感情啦,怕惊了他们的好梦——你哭不哭?”他一下比一下凶狠地连踢了三脚。女人被踢翻了,爬起来时,顺势在蒲团上磕了三下头。高大全一跳几尺高,走上去按着女人的头,拼命地往地上撞。撞一下,说一声:“你哭不哭?今天非要你在菩萨面前哭个够!”女人不作声,任男人打骂,一得空,就赶忙向菩萨磕头作揖。
  
  高大全见女人忍得住痛,就改了主意,一把扭过女人,想让女人磕反头,将屁股对着菩萨。女人对这一点非常清醒,只要是对错了方向,她就不下跪,抗不过男人的蛮力时,宁肯直着身子摔在地上。折腾几下,未能如愿,高大全这时说:“我人打累了,手打痛了,懒得再打了。”大家听了这话,正欲松口气,以为这事该了结时,高大全走到香案上,拔出一把燃着的香,放到嘴边吹了吹,等露出明火,就抽了一支按到女人的手上。一股青烟咝地一声蹿出老高,女人全身哆嗦起来。
  
  小柳心头一紧,同时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攥住了,低头一看,是爱红。爱红的手变成了青紫色,眼睛里,许多泪花在打着转。小柳轻轻说:“别这样,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爱红仍不松手,说:“我怕。像是他在打我。快叫他住手。”小柳抬头寻找马泰,找了几圈不见人。
  
  小柳只好对慧明说:“这女人捐了多少功德钱?你们退给她算了。”慧明说:“功德箱是显光师父锁的,我们打不开。”隔了一会儿,他悄悄地说:“要不你和慧隐说说,看他能不能找师父汇报一声。”末了又补一句:“别说是我的主意。”小柳便开始找慧隐,却总也找不见。问刘师父和夏师父,都说刚才还在这儿,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问海鸥,海鸥说:“刚刚还在这儿念经呢!这么多的和尚尼姑,都在看热闹,就他一个人还能念得了经!”
  
  小柳正打算让爱红松开手,自己到别处找一找,忽听见殿后面传来一声:“阿弥陀佛!”声音虽低,但强烈得很,像空山中的回声,一下子就透进心里。和尚、尼姑听了,立即低头垂手,合起掌,跟着念了声阿弥陀佛。地上的女人,不顾香火的灼痛,爬到蒲团上一个连一个地磕着长头。
  
  殿后转出一个和尚来,看模样不过五六十岁,慧隐一脸专注地跟在身后。
  
  小柳正猜这人是谁,那和尚走到功德箱前,朝慧隐一挥手。慧隐马上用手中的一把钥匙,将铁锁打开,现出小半箱钱来。那和尚对高大全说:“都拿去吧!”高大全尚未反应过来。刘师父说:“菩萨开恩,发了慈悲,叫你把自己的钱拿去。”慧隐在一旁说:“刘师父,你错了。这位施主,你将这些钱全拿去吧,如果不是家里已到山穷水尽,你也不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家人,是不是?”高大全忙说:“是的,是的,小民谢菩萨开恩。”一惊一喜的他,顾不上廉耻,脱下裤子,将功德箱内的钱一骨碌地装了进去。
  
  那些没受戒的和尚、尼姑一看,急了,一齐拥到那和尚面前,叽叽喳喳地说,寺里一日两碗粥,这么多的钱却轻易给了一个不信佛的人,让大家看了心寒。那和尚也不作声,轻轻拂开众僧,走到那女人面前,以手加顶,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了好大一通。之后又说了一声起,那女人就真的站了起来,一脸的顺畅之色,完全不似刚刚挨过毒打之人。那和尚说:“女菩萨,我已注意你好久了,你不该待在凡俗之人当中,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举荐你去汉口归元寺受戒。”女人听了一口回绝:“法师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实在舍不下三个未成年的儿女。”和尚叹了一口气:“本该是佛门中人却不入佛门,不该是佛门中人却赖在佛门。”说罢,径直往后殿去了。
  
  小柳见那和尚人影不见,问慧明:“他是显光师父吗?怎么这样年轻?”慧明不作回答,只顾喃喃自语:“显光师父往外一站,我就觉得自己连草芥都不如。”
  
  高大全前脚出殿,那女人后脚就跟了上去。海鸥冲她叫:“别理那牛东西,和他离婚!”那女人回头望了一眼,没说什么,依然去撵在前头的男人。
  
  爱红忧伤地说:“妇女越解放命就越苦。”
  
  小柳装作没听见。
  
  七
  
  等到斋饭斋菜全部搬上桌子,大家心情才好转起来。马泰直叫嚷:“庙里厨师有这好的手艺,我可真没想到!”海鸥和爱红则小声嘀咕;“不是说和尚吃素,怎么鸡鸭鱼肉全有?”作陪的慧明不解释,只是一个劲地叫他们先将每样菜都尝尝。大家一尝,才发现所有的鸡鸭鱼肉全是假的,是用面粉掺上其他素菜做的。
  
  小柳连连称奇。慧明又给他们敬酒。海鸥以为酒是假的,是白开水,端起来正要喝,却闻到一股扑鼻的酒香,便叫“怎么庙里能喝酒了?”慧明说:“尝尝!先尝尝!”一尝才晓得不是酒。问时,慧明笑而不答。小柳佯作生气,说不知真情,就罢吃罢喝。慧明只好说明,这是后山上一种竹子里面的水。马泰问是哪种竹子,慧明无论如何也不肯说。
  
  吃到一半时,小柳说:“其实,你们这种手艺,完全可以到城里去办个斋菜馆,肯定可以赚大钱!”慧明说:“我和师父讲过,师父不同意——也不是不同意,是不表态。”小柳说:“也许是庙里经济状况还没到必须走那一步棋的时候!”慧明说:“台前台后的杂事虽然归我管,庙里的真实家底只有师父和慧隐晓得。就我掌握的情况来看,不瞒你说,存米只够吃几天了。我说的几天,是只能煮粥,不能煮饭。”海鸥问:“你这桌斋菜是怎么做的?”慧明说:“师父点了头呗。师父点了头,只要不犯戒律,厨师什么都能变出来。”马泰问:“那是不是也给显光师父开了小灶?”慧明说:“那倒没有。开不开小灶,对于师父都无所谓,他可以辟谷,只要一开始辟谷,就可以一连十几二十天,什么东西不吃,什么东西不喝,人照样精神抖擞。”小柳说:“你手上没有财权,怎么管事?”慧明说:“没有办法,只好一天到晚撵大家出去化缘,弄得全庙的人都埋怨我。没办法,才听了林场王会计的话,到你们财政局去要钱。”
  
  听到这话,小柳忙岔开话题,问慧明的身世。马泰不待慧明开口又将话题扯回来:“柳股长,咱们同学一场,想你不会怪我说直话。我和慧明做邻居不是一年半载,他的德行在庙里不是数一实实在在是数二。你们今天这种待遇,就连前年省政协的一个副**来,也没享受到。说穿了,慧明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他是为了解燃眉之急,才这样做的。他不忍心看到庙里的香火在自己手里熄了。他要的数字也不大,五千元,这也是一个实打实的钱数。我帮他一把,也等于帮我一把。林场小卖部每年收入两万多,全靠的香客。不然,这大山顶上,鬼才来买东西。”马泰说了一大通才停下来。一直不吭气的爱红也开口说:“这个忙你帮得了。你就帮他一把吧!”
  
  见海鸥也要说,小柳笑了:“海鸥你别说,我晓得慧明帮忙抽了一个好签,所以你要帮他说话。五千元并不算多,难的是找个合适的理由。那个报告肯定不行。现在好多单位连工资都难发出去,还能顾得上庙里的和尚?这个口子一开,说不定大家都会拥到庙里去吃现成饭!”
  
  慧明想了几个理由,如修庙、塑像、修路、接待省佛教协会领导、筹办授法大会等,都被小柳一口否定了。直到吃完斋席,还没想出个合适的理由。
  
  撤了席,喝茶时,小柳忽然问:“庙里有舍利子没有?”慧明摇头说:“若有舍利子,灵山寺就成圣地了!”小柳问:“有没有办法得到?”慧明欲言又止,禁不住小柳再三催逼,才说:“依显光师父的德行,圆寂之后,大概可以得到几颗舍利子。”小柳一拍大腿:“就这理由,你马上去写一个报告,就说防止显光师父圆寂后,舍利子遗失或流失,必须采取一系列得力措施,如建玉石塔、黄金盘、特种薪柴等,故须财政拨款五千元,自筹三万元。这样的报告才能有效。说别的人都不清楚,但大家都晓得舍利子是千年难得的宝贝,你这一写,局长不重视才怪!”慧明却犹豫起来:“这样写,师父晓得了会怪罪的!”小柳说:“你找张白纸盖上庙里的印,我帮你写。不过,我有言在先,日后显光师父圆寂,炼舍利子时,我们四个可都得来看看!”慧明说:“这好说。”
  
  这时,天刚黑,庙里的钟声响了。慧明说该做功课了。小柳说反正有车送,干脆看了暮时课诵再回去。
  
  八
  
  大钟一响,和尚们一齐唱道:“炉香乍□,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
  
  马泰准备汽车去了。剩下小柳他们三个,在一个角落里站着,不作声地观看,前面用一大块善男信女送的红布匾掩饰着。这是慧明特别安排的,主要是怕显光师父出来检查时发现了。但爱红仍忍不住对小柳说:“来了一整天,现在这庙才像是座庙。”正说话时,那边墙角有一阵小小骚动。
  
  昏黄的烛光下,姓夏的老尼姑被两个年轻和尚撵出殿门。老尼姑一路低声哭泣着,嘴里数落:“庙里不要我,我这一把老骨头上哪儿去哟!”隔了一会儿,殿门外传来一阵人声:“夏师父,这点钱显光师父让你拿去好好安个家。”小柳他们听见这是慧隐的声音。
  
  灯光下,还看见有个人在众僧后面一晃不见了。小柳觉得那人应该是显光师父。
  
  由于要学习******的讲话,钟磬铃和木鱼的节奏比往日快些,功课也结束得早些。念完《祝伽蓝》后,和尚们转身向上,顶礼站了起来。引磐响了最后一声,和尚们都向殿外走。
  
  慧明这时叫了声:“五分钟后,回殿里开会学习!”等人都走了,他才叫小柳他们出来。小柳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把夏师父赶走了?”慧明说:“显光师父来时,她还在打瞌睡。这种事以往也有,可师父他近段不知怎么的,只要谁出一点差错,就将谁撵出山门。”爱红说:“我看你师父肯定心里在筹划什么大动作。”小柳显得更关切地问:“你怎么晓得?”爱红说:“凭女人的直觉。”
  
  这时马泰来说车准备好了。海鸥兴趣不减,非要看看和尚们怎么开会。小柳无法,只好要慧明通融一下,先开会,后学文件。慧明说这个不难,因为显光师父是不参加这种会的。
  
  和尚们再次集中到一起,等慧明一宣布开会,刘师父就带头发难。主要是给显光师父提意见,说了一大堆:说他不关心别人疾苦;说他处分人太狠,一点后路也不留;说他光会修行,不会当领导……
  
  见庙里开会和局里开会是一样的情景,海鸥顿时兴趣索然,连连说:“走吧!走吧!”于是慧明就出来送。小柳不解地问:“大家这么说显光师父的坏话,传到他耳朵里去了怎么办?”慧明说:“显光师父最不喜欢搬弄是非的人,没人敢去他面前打小报告,他自己又从不来听会,所以大家才这么放肆。”慧明又说:“意见只是意见,谁又奈何得了显光师父呢!”
  
  临别时,小柳吩咐,要慧明过几天邀王会计一起去拨款。
  
  林场只有一部旧解放。驾驶室怎么也挤不下他们三个。小柳就要站到车厢去。海鸥钻进驾驶室,爱红也进去了。汽车刚一发动,爱红忽然说她怕汽油味,要到车厢里去。小柳不能扔下爱红一个人在车厢里,只好让驾驶室空一个位子。
  
  爱红靠在车厢的左边,小柳靠在车厢的右边。下山路,汽车虽然带着刹车,依然很快。三月的风很凉,小柳感到风直往脖子里灌,身上在一层层地起鸡皮疙瘩。正在畏冷,汽车猛地拐了一个弯,小柳没注意,一下子被甩到车厢的左边,差一点扑到爱红的怀里。
  
  海鸥听到动静,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问:“怎么啦?小心别出事。”小柳回答:“好险,就差一点点!”待海鸥缩回头去,爱红问他:“你说什么只差一点点?”小柳不作回答,隔了一阵才问别的:“你凭什么说显光师父要搞大动作?”爱红说:“庙里这种情况,不变变行吗?”小柳说:“到处都在变,也不知几年后中国会是什么样子!”爱红说:“若是能取消户籍制就好了,那时,我就一个人跑得远远的,完全不用闹离婚闹得头破血流。”小柳想了想才说:“那时,我也说不定会学你跑得远远的。”
  
  小柳感到有只手正在车厢边沿,一点点地挪向自己的手,他有点怕,正不知怎么办,车停了。海鸥喊他下去搬自行车。自行车搬上车厢后,海鸥也爬进车厢,一边爬一边说:“今晚的月亮还真有点诗意呢!”
  
  九
  
  星期一上班,小柳从抽屉里拿出棉织厂的那份报告,将上面批的二十万改成十万。然后又将林场的报告上写了“经研究决定,拨给财政周转金十万元”等一行字,并盖上行财股的大印。办完这些事,他才开始一如既往地扫走廊。一边扫一边和上班的同事打招呼。爱红上班时,只看了他一眼。他说:“上班啦?”爱红没有理他。他想,这一定是在责怪自己昨晚不该胆怯。
  
  正在猜测,李局长提着一只黑皮包进楼来了。小柳见李局长脸上气色很好,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灵山寺要钱的报告,尾随而去。
  
  李局长刚坐下,小柳就进来了。两人相对一笑,小柳赶忙给李局长杯子里沏上茶。沏完茶,小柳并不着急办正事,而是说:“李局长,你晓得吃素的和尚,为什么不吃葱蒜韭菜和红苋菜吗?”李局长说:“那天,那和尚走后,我就一直琢磨这个问题呢!”小柳说:“我昨天专门为这事去了一趟灵山寺,总算问了个清楚明白。”
  
  李局长一催,小柳就说开了:“从前,有个梁武帝,他不愿当皇帝,脱掉龙袍,拜在智功师父门下做了和尚。西宫娘娘极不情愿,就想破梁武帝的道行。一天,她派人给梁武帝送来一双僧鞋和一顶僧帽。智功师父见了,接过僧帽扔在地上用脚踩,却把僧鞋供在香案上。梁武帝不理解,问他为什么不敬帽子而敬鞋。智功师父就叫他拆了鞋帽细看。一拆才发现,僧帽是用女人的亵衣做的,僧鞋是用经书填起来的。隔了一阵,西宫娘娘听说梁武帝要宫中厨师做些素包子送去,就又想了个主意,让人杀了条狗,做成狗肉包子。包子送去时,智功师父二话没说,一个人将一笼包子全吃了。吃完之后,一只黄狗从他袖子里跑了出来。智功师父看见西宫娘娘埋狗头的地方长出了葱,埋狗脚的地方长出了蒜,埋狗皮的地方长出了韭菜,狗血泼在苋菜地里,苋菜就变红了。所以,后来和尚的素菜里就少了这四样。”
  
  李局长呷了一口茶,想一想后连声说,有点像。
  
  小柳趁机将庙里的报告递上去。李局长一听说是为了保护舍利子,就提笔签了“同意拨款五千元”几个字。还一再叮嘱,要小柳对这件事定期进行追踪检查。
  
  小柳收了报告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棉织厂王厂长已等候多时了。小柳从抽屉里拿出他们厂的报告递过去,说:“批了。拿这个去拨款吧!”王厂长一看就说:“不是说二十万,怎么只有十万?”小柳说:“嫌少,那就等下一批吧!”王厂长忙说:“我只是问问,谢谢你,柳股长!”小柳说:“我还没谢你昨天的电烤饼呢!”王厂长说:“屁,改日再好好请你吃一顿。”
  
  王厂长刚走,爱红就进来了。她将一包威化饼干扔在小柳桌上,说:“昨天输给你的饼干,你没工夫吃,留到今天吃,味道就变了。”小柳晓得爱红不爱吃甜食,威化饼干很甜,显然是为他准备的。小柳拆开饼干袋,一口吃了两块,说了一句戏言:“好事成双嘛!”爱红嗯了一声:“你的胆只有芝麻大!”小柳叹口气说:“谁叫我们当初谈恋爱时,老打瞌睡,选错了目标呢!”爱红说:“你不想再选一次吗?”小柳说:“若是再选错了呢?”爱红生气了,扭头就走,走到门口才回头说了一句:“除非你瞎了眼!”小柳晓得自己说错话了,想解释,可爱红已经走了。
  
  星期二、三、四,林场和灵山寺都没有人来。星期五中午下班时,慧明才来。小柳说:“若不怕不干净,跟我上食堂吃饭,下午再办事。”慧明说:“那钱寺里和林场都不要了。”小柳很奇怪:“怎么变卦了呢?”慧明说:“显光师父真的来了个大动作,他将刘师父等人全撵走了,没受戒的人中,只留下三个聪明肯干的。师父说寺庙也不是清闲享福之地,只要他在世一天,这庙就不会重修,僧粥也不会改变,还宣布将这些年积累下来的二十多万元钱,全部借给林场办制药厂。我仍在庙里管事,但主要是与林场商量如何办厂。一应佛事,师父都交给了慧隐。其实,我心里早就明白,师父真正喜欢的是慧隐。”小柳安慰他:“那也未必,将来厂办好了,庙里的分红多,这实权不又在你手里。这就像那功德箱的钥匙。”慧明叹口气说:“我还得赶回去,刘师父他们一走,庙里的香火反而旺了起来,人手不够用,什么事都得亲自动手。朝时课诵和暮时课诵,连师父都得出面。”小柳说:“这么忙,下山打个电话来说说,不就行了?”慧明说:“电话用不得,用多了,人会变懒。”
  
  慧明作一个揖就走。小柳锁上办公室的门,一转身见爱红正站在背后。爱红说:“听说要搞小政府大社会,财政局的人要精简三分之二。”小柳说:“减那么多?”爱红说:“你说是好还是不好?”小柳说:“也好也不好!”爱红说:“反正我是豁出去了!”走廊那头钻出海鸥,她问:“说什么悄悄话,这么神秘?”小柳说:“这年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改革呗!”
  
  小柳还未打开家门,下班的电铃声就响了。
  
  这时海鸥还在爬楼梯。
  
  爱红不在单位住,她正站在街边上,等一辆洒水车呜呜地驶过去。
  
  他独自羞愧地闭上了双眼,结果竟然看见那久违的天台山中的景色,特别是落霞中弯弯曲曲的炊烟和池塘边洗菜洗衣服的姑娘。当即万方的双眼就湿润了,口琴中飞出的串串音符仿佛得到及时滋润,也能够在城市的黄昏里楚楚动人和曼曼舒展。
  
  ——《音乐小屋》
  
  一只口琴吹出的旋律究竟有多动听,
  
  它从狭窄楼梯的底角间发出,
  
  回荡在阴冷空旷的城市上空。
  
  它是失意者的温柔慰藉,
  
  却从来不曾被这个城市认真倾听。
  
  当年轻的清洁工在城市最不堪的角落里陶醉于口琴时,
  
  他所获得的是这座城市所能赋予他的全部幸福感。
  
  而在现实生活中,在城市试图碾压他时,
  
  他感到的则是如同在麻醉失效时,
  
  强行抽取骨髓那般骨感的疼痛。
  
  这篇小说以清洁工万方的经历为圆心,
  
  辐射出了乡村人在城市的遭遇。
  
  他们为了寻梦而来到城市,可是他们面对的,
  
  却是被挤压的生存空间和被歧视的生存状况。
  
  当对城市的最后一丝幻想破灭时,
  
  万方吹起心爱的口琴。
  
  任何人都可以鄙夷这音乐,
  
  但没有人可以剥夺他那
  
  最初的梦想和最后的坚守。
  
  赵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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