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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江南

  梦江南 (第2/2页)
  
  陈演明白自己身为首辅,责无旁贷,又看见内阁同僚们都向他使眼色,不得已从班中走出,脸色苍白,在御案前跪下,颤声说道:
  
  “臣虽驽钝,情愿代皇上督师剿贼。”
  
  崇祯摇摇头,说道:“卿是南方人,不行。”
  
  陈演不再请求,叩头退回班中。接着魏藻德、蒋德璟、丘瑜、范景文、方岳贡五位辅臣,按照名次前后,一个个跪下去请求代皇上督师。崇祯都不同意。再下去轮到了李建泰,也照例跪下叩头,请求代皇上督师。崇祯知道他平时很负重名,秉性慷慨,而且是山西人,不像南方文臣体质柔弱,想着此人不妨一试,所以没有马上摇头,用袍袖揩揩眼泪,望着他说:
  
  “卿愿意前去?”
  
  李建泰希望皇上照例会不同意,不料崇祯如此问话,只好横下一条心,慷慨回答说:
  
  “臣是曲沃人。值此寇氛猖獗,自度在中央无以为主上分忧,不如驰往太原,出家财招募兵马,倡率乡里杀贼。不用国家钱财,十万之众可以召集。”
  
  崇祯正苦干国库空虚,军饷无法筹措,听到李建泰的话,大为高兴。当时山西人以善于经商出名,崇祯也风闻李建泰家中开设商号当铺,遍于各地,所以对李建泰用私财募兵十万的话十分相信。他的脸上刚才还堆满绝望和愤懑,现在开始流露出一丝激动与欣慰的微笑,好像阴沉欲雨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丝亮色。他望着李建泰说:
  
  “好,好啊,卿是山西人,代朕驰赴山西平贼,正合朕心。目前贼行甚急,如火燎原,稍迟扑灭,恐怕就来不及了。卿何时可以成行?”
  
  李建泰回答说:“从今日起就赶快准备,数日后便可成行。”
  
  “卿若速行,朕所切望。候卿动身之日,朕将仿古人‘推毂’礼,以示宠荣,且为卿一壮行色。”
  
  李建泰伏地叩头谢恩,热泪纵横,用哽咽声山呼万岁。崇祯在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也是热泪盈眶,小声称赞:
  
  “忠臣!忠臣!”
  
  第八章
  
  下朝以后,关于大学士李建泰代皇上赴晋督师的一切准备工作,火速进行。这一重大新闻立刻传遍了京师,引起了轰动,也引起臣民们纷纷地私下议论。多数人不相信李建泰回山西能够有什么作为,认为皇上是病急乱投医。但也有人怀着一线希望,巴不得李建泰能够使李自成向北京的进兵受到拦阻,以便京城有时间等待救兵。
  
  李建泰推荐了几位文武人才,随他前往山西。崇祯全都照准,予以任命。李建泰原是以户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衔为内阁辅臣,现在加上兵部尚书衔,赐尚方剑,听其便宜行事,并颁给他一颗督师辅臣银印和一道敕书。那敕书上写道:
  
  朕仰承天命,继祖宏图,自戊辰至今甲申,十有七年矣。兵荒连岁,民罹干戈,流毒直省。今卿代朕亲征,鼓励忠勇,选拔雄杰;其骄怯逗玩之将,贪酷倡逃之吏,当以尚方剑从事。行间调遣赏罚,俱不中制。卿宜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真剿真抚,扫荡妖氛。旋旆奏凯,勒铭钟鼎。须将代朕之意,遍行示谕!
  
  依照钦天监择定的吉日良辰和礼部衙门参照旧例拟定的仪注,正月二十六日一清早,已经七十多岁的、须发尽白的驸马都尉万炜代替崇祯皇帝前往太庙献上整只公牛,祭祀皇家列祖列宗的神主,将派遣李建泰代替皇帝去山西督师的大事禀告祖宗。这叫做告庙礼。
  
  将近中午时候,从午门到正阳门前,旌旗数千,卫士如林,各种仪仗齐全。午门上三声炮响之后,崇祯乘三十六人抬的龙辇出了午门,卤簿前导,在鼓乐声中来到正阳门里边下辇,从一侧登上正阳门的城楼,在京的勋臣、内阁、五府、六部、都察院等中央衙门的全体掌印官以及科、道、詹、翰各官,都预先在城门上挑班侍立。鸿胪赞礼,御史纠仪。
  
  李建泰几天来一则由于准备出京的事,二则对前途吉凶难料,睡眠很少,脸上失去了平时由于养尊处优而焕发的红润,白眼球网满了血丝,下眼皮虚肿下垂。他在音乐声中从文臣班中走出,依照鸿胪寺官员的高声鸣赞,向皇帝行了三跪九叩头礼,然后抬起头来,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面奏,说他蒙皇上厚恩,此去山西,一定矢忠杀贼,为皇上分忧。崇祯原来对李建泰并不抱很大期望,但在此极其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听了李建泰的慷慨陈词,不免心情激动,说了几句勉励和慰劳的话。李建泰本来就心情沉重,听了皇上几句慰勉的话,不禁哽咽流泪。
  
  随即在正阳门城楼上赐宴。皇上的座位自然是居中向南。李建泰的一席坐南朝北,桌椅较矮,对着皇上,相距约在五尺以外。其他诸臣并不陪宴,分两行走下城楼,在城楼外肃立等候。在乐声中,内臣为李建泰斟过三杯酒。然后崇祯手执金杯,向李建泰亲自赐酒。都是由太监接住金杯,放入很精致的镂花银盘中,端到李建泰的面前。李建泰早已跪在地上,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然后双手捧起金杯,喝光了酒。这样重复了三次,都有鸿胪官站在一旁赞礼。乐声停止,撤去了简单的酒席。崇祯对继续跪在面前的李建泰说:
  
  “国家有难,先生不辞辛苦,代朕亲征,但愿仰仗祖宗威灵,此行成功,奠安社稷,不负朕殷切之望!”
  
  李建泰又说了几句情辞慷慨的话,表示他坚决效命沙场,不负皇恩,然后叩头起身。这时一个内臣捧出一个朱漆描金云龙盘,上边放着一个用黄缎包着的什么东西,到了李建泰面前。李建泰正在发愣,忽听另一个太监尖声叫道:
  
  “李建泰跪下,捧接万岁爷钦赐手敕!”
  
  乐声又响了,李建泰慌忙重新跪下,双手打颤,从朱漆描金云龙盘中,捧起来皇上手敕。一个内臣走来,替他打开了黄缎包裹,又打开裱好的手卷,上边写着四个大字:“代朕亲征”。前边一行小字:“赐辅臣李建泰”。后边一行小字:“崇祯十七年甲申正月吉日”。上边正中盖着一颗阳文朱印,四个篆字是“崇祯御笔”。李建泰双手捧着,看过以后赶快交给太监,伏地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眼泪纵横,泣不成声。
  
  崇祯仿上古的“推毂”礼,为李建泰饯行的全部仪注快要完毕。最后,一部分大臣重新登上城楼,在皇帝面前分两行侍立。在鼓乐声中有一个太监为李建泰披红,另一个为他簪花,还有一个捧出尚方宝剑。李建泰跪下去叩头谢恩,山呼万岁,接了尚方宝剑。大臣们在乐声中陪他下了城楼,出了正阳门。等候在下边的文武百官,一齐向李建泰作揖送别,望着他坐进八抬大轿,在鼓乐声中起程。
  
  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李建泰一行人马旗帜翻卷,队伍凌乱。李建泰在轿中听见什么地方“咔嚓”一声,他吓了一跳,以为轿杆折断,其实仅仅是一场虚惊,但也吓得他面无人色。
  
  崇祯冒着风沙和寒冷,继续留在正阳门上,凭着女墙,望着李建泰在数百名文武官员和兵丁的护卫中向南走去。他目送了很久。就在这目送李建泰启程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四年以前,他也是在这同一个地方送杨嗣昌往襄阳去,又想着李建泰的本领和威望都远远比不上杨嗣昌,而今日形势也大大坏于当年。他对李建泰的处境不敢存什么希望,在心中说道:“唉,试一试吧!”直到李建泰一行人马向广宁门的方向转去,看不见了,他才怀着渺茫的希望走下城楼,返回宫中。文武群臣在崇祯走后,才敢散去。
  
  李建泰出京以后,同杨嗣昌当年的情况完全不同。杨嗣昌出京后星夜赶路,巴不得一步就能到达襄阳。李建泰出京后,行路迟迟,不久就听到山西消息,知道平阳府于正月二十三日失陷,他的家乡曲沃也失陷了,他的家财被李自成全部抄没。这可怕的消息对他的打击非同小可,山西是不能去了,用私财养兵的梦想破灭了,他现在往哪儿去呢?如何向皇上交差呢?他自己明白,名义上他仍是督师大臣,实际上已成了丧家之犬!
  
  受到这一惊吓,李建泰有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随即病了。他一天只走三十里,尽量拖延时间。崇祯对李建泰的行路迟缓完全清楚,但是他一反常态,对于这样贻误戎机的事,既不下旨切责,催促火速前进,也不对朝臣提起此事。他本来就不指望李建泰对大局能有所作为,如今完全绝望了。
  
  李建泰出京时只带了五百人马,由于不断地开小差,到定兴县城时只剩下三百多人了。定兴城中的官绅士民害怕受官兵苦害,坚闭城门,不让李建泰进城。李建泰急需到城中治病,补充给养。可是以他的督师辅臣之尊,加上尚方宝剑之威,竟然莫可奈何。李建泰因为没有给养,不能继续前进,在城外驻兵三日,声言要调兵攻城。后来讲好进城以后决不骚扰士民,守城百姓才将城门打开。
  
  李建泰在城中停留两天,弄到一些给养,病情稍有好转,只因为王命在身,不得不继续上路。到了保定之后,听说刘芳亮的人马已经出了河南境,向保定前来,相距只有三百多里。还有一支人马,已经到了固关,听说也要从固关出来。李建泰不能再向前去,又不敢退回北京,只好停留在保定城内,坐等大顺军前来攻城。他知道保定必不能守,给皇帝呈了一封十万火急的密奏,劝皇帝速往南京,或送太子南行。这时已经是二月中旬了。
  
  崇祯知道太原已经失守,保定也很危急,一方面考虑是否应该赶快逃往南京,一方面考虑调吴三桂率关宁人马回救北京。关于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原来在正月下旬,蓟辽总督王永吉已经秘密地向他建议,随后山永巡抚黎玉田也有同样建议,他一直将他们的密疏“留中”,不肯叫群臣知道。二月初二日,又收到王永吉的第二次十万火急密奏,重新提出这个建议。他拿着密疏思索很久,仍然将该疏“留中”。他明白,倘若吴三桂率关宁精兵来北京勤王,势必要放弃宁远等几座重要城镇和一大片土地,使满洲人直逼关门。不战而放弃土地人民,要成为祖宗的不肖子孙,要受举国上下的责备,成为千古罪人。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考虑调吴三桂率兵勤王。现在他还不能下决定放弃关外的土地人民。
  
  他对逃往南京的事考虑的时候较多,可是他很明白,带着后妃宫眷们往南方逃走有很多困难。例如路途上会不会遇到李自成的人马拦截或追赶?对扈从的人马倘若缺少赏赐和给养,会不会鼓噪兵变?兵变会不会将他一家人杀害或献给李自成,使他和后妃们在“流贼”手中受辱而死?忽然他想到田妃在前年死了,不觉在心中感叹说:“唉,她死得好,死得好啊!”他接着又想,当然沿路也会有不少忠诚义士起兵勤王,护卫他奔往南京。而且江淮间的文武大臣们也会有人率兵北上迎接。在思想极其矛盾中他曾打算将一些大臣差往天津、德州、济南、临清等地,为他的南行作准备,但是他拖着没有办,只暗中密谕天津巡抚冯元飏,准备海船,而对准备海船的用意也没有明白指示。总之他心中已经失去章法了,不知道究竟如何才好。
  
  在接到李建泰的密疏之后,崇祯召集部分文臣到平台“面对”。他先将李建泰的密疏交给辅臣们传阅,又感到传阅耽误了时间,就命身边侍立的一个秉笔太监慢慢地读给大家听,然后问诸臣有何意见。以李明睿和项煜为首的几位文臣主张崇祯应该立刻亲往南京。以李邦华为首的几位大臣主张皇帝应该固守北京,速送太子抚军南京,同时送永定二王到江南去,分封在太平和兴国两处,以为南京的羽翼。这还是前些日子的意见,只是重复提出而已。以光时亨为首的几位言官知道战事十分不利,皇上走不走决定于这一次的御前会议。皇上出走,他们这班官位不高、又无钱财的小官必被抛下,所以反对更为激烈。他们也反对将太子送走,认为太子若被送走,皇上很可能乘机出京。原来光时亨对四朝老臣、素负刚正之名的左都御史李邦华还存有相当的敬意,所以只攻讦李明睿。现在他态度一变,连李邦华也猛烈攻讦。他跪在崇祯面前,大声说道:
  
  “大臣们不思如何调兵措饷,固守神京,而一味建议送太子往南京抚军,是何居心?难道要使唐肃宗灵武的故事再见于今日么?”
  
  崇祯猛吃一惊,心中自语:“我竟没有想到!”
  
  沉默片刻,他怒目扫了群臣一眼,说了声:“退朝!”恨恨地一顿足,起身回乾清宫了。
  
  回宫以后,经过犹豫彷徨,反复斟酌,他的主意已经拿定。当天下午,他将辅臣们召到乾清宫的西暖阁,向他们说道:
  
  “南迁的事,多次讨论,群臣各执一说,莫衷一是,殊失朕望。如今太原失守,保定吃紧,似此讨论下去,何以救国?我国家三百年养士,深恩厚泽,无负于臣工,而当今日国家危在旦夕之际,竟无一个可用之臣!当年朕用了一个杨嗣昌,娴于韬略,办事敏捷,立身清廉,仓促间战事失利,责任并不在他,可是他生前死后备受攻讦。今日大臣中像杨嗣昌这样的人才在哪里?倘朝中有半个杨嗣昌,何至今日!朝廷上为南迁事发言盈庭,争吵不休,有何用处,全是亡国之象!”
  
  辅臣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等候受皇帝的严厉责备。崇祯继续说:
  
  “国家危亡时候,迁都是为了重建中兴大业。殷之盘庚,因迁都而中兴。唐代也曾两次迁都。可是我们今日一谈南迁,竟如此之难,竟看不见大小臣工风雨同舟,和衷共济!”
  
  蒋德璟抬起头来说:“诸臣所言皆出自忠君爱国之心,并无他意,请陛下息怒!”
  
  崇祯又说:“天宝十四年,安禄山何等猖狂,连陷东西二都,可是唐朝还有郭子仪、李光弼这样人物为朝廷统兵打仗。今日郭子仪、李光弼在哪里?当时文臣中也有坚不投降的,颜杲卿死守常山,张巡死守睢阳。两年来‘流贼’占了湖广、河南、陕西,如今又入了晋省。只听说地方官有的投贼,有的倡逃,却不闻有半个颜呆卿,半个张巡!当年唐明皇往成都去,尚有陈玄礼率御林军护驾,如今可有半个陈玄礼一样人么?……”
  
  崇祯越说越悲愤,声音打颤,泪随声下,随即放声痛哭。
  
  众辅臣将身子俯得更低,不敢仰视,也不敢说出一句空话劝慰。崇祯哭了一阵,用袍袖揩去眼泪,恨恨地说:
  
  “朕意已决。古人云:‘国君死社稷。’又《春秋》之义:‘国灭君死之,正也。’倘若天意亡我,朕不惜以一死殉国,但恨身死国灭,无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耳!”
  
  众辅臣稍稍抬起头来,说些劝慰的话,认为“流贼”虽然入了晋境,但距京师尚远,应赶快征调勤王之师,北京可以为无忧。倘若援师云集,在北京城外一举而重创“流贼”,未尝不能。
  
  崇祯心中一动,想到了调吴三桂勤王的事。但是他没有做声,在心中说:“王永吉的建议是可行的。如今看来,只能指望吴三桂了。”
  
  辅臣中有人希望,借护送太子和永定二王的机会逃往江南,用委婉的口气说道:“护送太子往南京也是救国一策,请皇上不妨再为斟酌。”
  
  崇祯望了他们一眼,暂时沉默不语。他已经将这事考虑了多遍。他的多疑的本性对送太子逃往南京也忽然很不放心。他认为如果有少数精锐人马赶来勤王,纵然不能在北京城外将“流贼”打败,北京也将会坚守下去,以待四方勤王之师。倘若北京被围困很久,或者他从北京突围,转战南下期间,有人在南京拥立太子建国,继而拥戴太子继位,真的国中出现了灵武故事,他纵然能到南方,但木已成舟,他就变成一位无权的太上皇,听人摆布。这样的命运同唐玄宗晚年一样,他死也不能甘心。于是他含着怒意,望着辅臣们说道:
  
  “朕宵衣旰食,经营天下十七年,尚不能振刷朝纲,消灭叛乱,致有今日。太子是个孩儿家,他懂得什么?他纵然侥幸能到南京,只不过玩弄于权臣之手,恐怕连唐肃宗也不会做。”
  
  辅臣们知道皇上有疑心,不敢再说话了,等候皇上吩咐。崇祯心中激动,手指打颤,从御案上捡起来蓟辽总督王永吉和山永巡抚黎玉田的两封奏疏,交给首辅陈演,说道:
  
  “这两封密疏,阁臣们先看一看,然后与六部九卿科道官一起讨论,不可延误,我明天叫你们进宫回话。”
  
  辅臣们回到内阁,共同阅读王永吉和黎玉田的密疏,尤其重要的是蓟辽总督王永吉的疏。王永吉在疏中说,原来关外有八城,都依靠宁远支撑,所以宁远十分重要。如今关外只剩下四座城,而宁远孤悬在离山海关二百里外,已经失去了重要地位。数万精兵留在宁远,无补于辽东局势,反而要耗费国家粮饷,迟早还要被敌人围攻,不如撤回关门,随时可以驰援京师。
  
  首辅陈演和次辅魏藻德读罢密疏,都不同意。别的辅臣如范景文和丘瑜,只是沉吟,不置可否。从大局着想,只有调吴三桂星夜勤王,才能够保住北京,救国家不亡。可是阁臣们没有一个敢说出赞成的话。他们深知道崇祯的秉性脾气。事后一旦北京无恙,有人追究抛弃土地人民的责任,崇祯决不会自己承担,一定会杀一两个大臣以谢国人。前年屈杀陈新甲的事情,至今大家还记得很清,谈起来仍觉十分可怕。陈演私下问魏藻德应如何回答皇上,魏藻德悄悄地说道:
  
  “上有急,故行王永吉、黎玉田二人之计。倘若事定之后,上以欺帝之名杀我辈,且奈何?”
  
  陈演点点头,认为魏藻德的顾虑十分有道理,就对众辅臣同僚说:“以国家一寸土地一寸金,全都是从祖宗朝浴血苦战得来,何故一旦弃地?弃地又弃百姓,书文史册,作何名目?岂非辅臣之罪?”
  
  虽然有人心中考虑:处此千钧一发之际,救国要紧,不必顾虑自身后患。可是谁也不敢争执,都同意了首辅和次辅二位辅臣的意见,对这件事不作任何决定,恭请皇上召集文武百官会议,或者断自“宸衷”。
  
  当天夜间,崇祯见到了首辅陈演所上的秘密揭帖,看透了这班辅臣的心思,恨恨地骂了一句:“无用的东西!”决定明天召集百官之后,再作决定。
  
  也就是当天夜间,崇祯在养德斋中被魏清慧叫醒,呈给他一封十万火急的军情塘报。崇祯一看是禀报宁武关和大同失守,李自成大军正向东来。他一阵心头狂跳,面色如土,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从被窝中猛地坐起,不觉叫道:
  
  “天哪!……”
  
  魏清慧赶快将一件银狐袍子披到他的身上。崇祯重新将塘报看了一遍,想到亡国灭族的惨祸不可避免,他竟会成一个亡国之君,忍不住放声痛哭。他的哭声将另外一个值夜的宫女惊醒,惊慌地掀帘进来,看见魏清慧使的眼色,赶快悄悄地退了出去。魏清慧虽然从来不敢看呈给皇上的各种文书,对国家事不敢打听半句,但是刚才司礼监的值夜太监匆匆来到乾清宫后边养德斋门外,嘱咐她叫醒圣驾,将这封火急文书立即呈给皇上,她猜到必是禀报了十分可怕的坏消息。崇祯坐在床上痛哭,魏清慧也禁不住落泪。为着不使皇上看见她落泪,她背过脸去,俯下身子,将铜火盆中的木炭重新架好,使炭火燃得更旺,驱赶深夜的寒气。
  
  第二天上午,崇祯在平台召集百官会议,连平日不多过问朝政的勋臣们也都来了。关于弃关外土地人民,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虽然也有人表示反对,有人不敢表态,但多数人因为情况紧急,都表示赞成。勋臣中较有地位的成国公朱纯臣也主张调吴三桂勤王。言官中没有反对。都给事中孙承泽主张调吴三桂,而另一个都给事中吴麟征更为坚决,慷慨力争。
  
  会议之后,虽然没有取得一致意见,而且重要辅臣们仍持观望态度,但是崇祯已经下定决心,准备下密诏弃地撤兵。回到宫中以后,他忽然想到:吴三桂的父亲吴襄现在北京,何不召见他问一问宁远兵马的实际情况!
  
  当天下午,崇祯在平台单独召见前宁远总兵、现中军都督府都督吴襄,向他问道:
  
  “吴襄,群臣们连日讨论,建议朝廷弃宁远等关外四城,将宁远镇人马撤回来守山海关,随时回救北京。你看如何?”
  
  吴襄只是挂一个中军都督府都督的虚衔,实际并不问事,与朝臣也少往来,所以这两天廷臣们所争论的事他不清楚。听了皇帝的问话,他吓了一跳,赶快回答说:
  
  “陛下,臣只知道祖宗之地尺寸不可弃。”
  
  崇祯的心中一凉,勉强笑着说:“此是朕为国家大局着想,不是责备卿父子弃关外土地。”
  
  吴襄听清楚了,不再心跳,从喉咙里“哦”了一声。
  
  崇祯接着问道:“眼下贼势甚为紧迫,卿料想卿子吴三桂的方略能够制服敌人么?”
  
  吴襄说:“以臣揣度,贼据秦晋以后,未必会来北京。纵然会来,也必定派遣先驱少数人马前来试探,闯贼不会自己前来。倘若闯贼自来送死,臣子吴三桂必能将他生擒,献于陛下面前。”
  
  “逆闯已有百万之众,卿如何说得这样容易?”
  
  “贼声言有百万之众,实际上不过数万。中原乌合之众,没有同边兵打过交手战。往时诸将手下都是无节制、少训练的兵,遇见贼就要溃降。用五千人去,替贼增加五千;用一万人去,替贼增加一万。这样剿贼,只能使贼势一天比一天壮大,我兵一天比一天衰弱。逆贼因胜而骄,压根儿没有见过大敌。朱仙镇之战,左帅可以算是大敌,败在我们官兵有很多降了敌人。郏县之战,秦督孙传庭算得是闯贼的大敌。可惜秦督部下多是陕西人,所以也败了。若以臣子吴三桂剿贼,没说的,逆贼就会乖乖地被擒了。”
  
  崇祯看出来吴襄是一个老于世故、有点狡猾的人,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听吴襄信口吹牛。内臣们看见他许多天来第一次面带笑容。他又问道:
  
  “卿父子究竟有多少人马?”
  
  吴襄看出来皇上在笑他将剿贼说得太容易,忽然对如何回答兵员人数有点害怕,不由地先伏身叩了一个头,然后回答说:
  
  “臣罪万死!”
  
  崇祯诧异:“卿有何罪?”
  
  吴襄又一次叩头,接着说道:“臣父子的兵,按图册是八万人,实数只有三万人。非几个人的粮饷不足养一个兵,此系各镇通病,不是宁远镇一处如此。”
  
  崇祯对宁远兵只有三万人感到意外,赶快问道:“这三万人皆骁勇敢战吗?”
  
  吴襄说:“若三万人都是战士,成功何待今日?臣兵不过三千人可用耳!”
  
  崇祯又吃一惊,问道:“三千人如何能当贼兵百万?”
  
  吴襄说:“这三千人并不是兵,都是臣襄之子、臣子之兄弟。臣自受国恩以来,自己吃的是粗米粗面,这三千人吃的是美酒肥羊,臣穿的是粗衣粗布,这三千人穿的是绫罗绸缎,所以在缓急时臣能得其死力。”
  
  崇祯问道:“需要多少饷银?”
  
  吴襄说:“需要一百万两。”
  
  崇祯大吃一惊,问:“即拿三万人说,何用这么多的饷银?”同时在心中骂道:“可恶!你看见国家有难,漫天要价!”
  
  吴襄满不在乎地回答说:“陛下,百万两银子,还是臣少说了呢!这三千人在关外边,每人都有数百两银子的庄田,如今叫他们舍去庄田进关,给他们何处土地屯种?还有,已经欠了十四个月的额饷,作何法补清?关外尚有六百万生灵,不能抛给敌人。如今将他们迁入关内,如何安插?从这些方面看来,恐怕一百万还不够用,臣怎敢妄言!”
  
  崇祯明白吴襄的话有一部分是胡说八道,趁机要钱,但是他没有生气,一则害怕吴襄会暗中阻止他的儿子星夜撤军关内,来京勤王,另外他也明白,吴襄的话中有一部分确是实情,欠饷的事确实很严重。至于他说有三千人吃得好,穿得好,像他的儿子一样,像吴三桂的兄弟一样受优待,这也不完全是假的。他常听说,有些能够打仗的大将,有一部分亲兵或家丁待遇非常优厚,所以在紧急的时候能够替他拼命。他是一位为治理国家用心读书的皇帝,曾读过《资治通鉴》,知道安禄山也有一部分亲兵,待遇非常优厚,打仗的时候能够替他出死力。这一部分亲兵称之为“曳落河”。吴襄所说的三千人,也正是“曳落河”一类的亲兵。他向吴襄点点头,说道:
  
  “卿说的是。但目前内库中只有七万两银子。搜罗一切金银饰物,补凑一起,不过得二三十万两,够多了。可是不管如何困难,朕马上就要调吴三桂来京,卿下去休息吧。”
  
  当天晚上,崇祯给兵部尚书写了一通手谕,写道:
  
  谕兵部尚书张缙彦:飞檄宁远镇总兵吴三桂,全师撤回山海关,速率关宁精兵来京讨贼,不可迟误。宁远一带士民,均属朕之赤子,忠爱素著,不可轻弃,凡愿归关内者,该总兵妥为料理,携归关内,暂在临榆境内及附近地方安置。此谕!
  
  给兵部下过密诏之后,崇祯担心吴三桂会拖延时日,贻误大事,随即又给蓟辽总督王永吉下了一道手谕,命他亲自驰赴宁远,督催吴三桂弃地入关,星夜来京勤王。
  
  时间已经是深夜了。崇祯的心情略微轻松,认为保北京有了指望。但想到祖宗百战经营的关外土地竟然从他的手中全失了,不禁突然伏到御案上痛哭起来。
  
  崇祯怀着凄伤的心情回到养德斋,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脱衣就寝。当他准备上床就寝时候,想着有吴三桂数万精兵,北京可以平安无事,李自成受挫后就会退走,至于以后怎么办,暂不必管,只好走一步说一步吧。他望着魏清慧有点憔悴的脸孔,关心地说:
  
  “你今夜不必留在养德斋,叫别的都人值夜,你好生休息去吧!”
  
  看见魏宫人无意离开他的身边,他想到她是遵从皇后的吩咐,便不再说了。他决定就寝,以便明日有精神处理军国大事,勉强闭上眼睛。但是忽然想到李自成的大军正从宣府杀来,如今商议调吴来京勤王怕来不及了,猛然出了一身热汗,睁开眼睛,在心中说:
  
  “倘若在一个月前调吴三桂该有多好!”
  
  他再也不能入睡,越想越觉得局势可怕,关于逃往南京的事情又一次浮上心头。如今李自成向大同东来,宣府甚危,他对于究竟应该留北京死守待援或是赶快奔往南京,不能决断。他明白吴三桂如果来迟一步,北京大概不能固守,并且又一次想到他要为社稷而死,不免有国亡族灭的下场,十分害怕,禁不住在枕上悲声叫道:
  
  “北京,北京!……”
  
  魏清慧突然惊醒,慌忙靸着绣靴,来到御榻前。他不等魏开口,赶快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着(笑得多么惨然!)说:
  
  “没什么,朕是想着北京可以无忧了。”
  
  崇祯最后下决心命吴三桂弃地撤军,是在二月二十日。倘若吴三桂不携带宁远一带士民进关,只带数万步骑兵星夜勤王,时间并不算晚,但是要将几十万士民也撤退到山海关内安插,无论如何比不上李自成向北京进军的速度。虽然崇祯在宫中对救兵望穿秋水,没料到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吴三桂的宁远兵竟迁延着不能进关!
  
  从二月下旬到三月初,每日京城内谣言纷纷,都是不好的消息,局势一天比一天险恶。最可怕的千真万确的消息是有人从山西逃来,看见刘宗敏的一通檄文,声言大顺兵马数十万,将于三月十五日来到北京,特布檄文,明白与崇祯约战。崇祯若不能战,就赶快让位,将江山交给李王。还有一个可怕的消息说,山东境内的运河已经被李自成人马截断,北京粮食来源断了,粮价已经开始涨价。还有一件想象不到的消息:二月二十日,离京城只有三百里的真定府失守了。起初都不相信,所以没有人谈论。到二月尾忽然有了确凿消息,使崇祯大吃一惊。原来真定知府邱茂华听到有一支大顺军占领榆次、平定,快到了娘子关和固关,赶快将家属送出城去。巡抚徐标遵照圣旨将他逮捕下狱,不料徐标手下的中军官趁他登城部署如何守城的时候,将他绑了起来,拉出城外杀掉,投尸水中,随即砸开监狱,将邱茂华请出。邱茂华以现任知府身份,檄所属州县投降大顺。过了几天,才有很少数的大顺军出固关东来,进入真定府城,收了各衙门的印信、府库中的银钱,以及各种图册籍,不费一刀一矢将真定府和附近属县占领了。北京的南边发生这种意外变化,而北京的西北边是李自成和刘宗敏的主要进兵路线,除大同、阳和两军事重地已经向李自成投降之外,宣府的情况也不清楚,传说纷纷。
  
  虽然崇祯皇帝严厉禁止官绅富户出城,但是由于局势一日比一日险恶,谁不怕死?那些有钱的达官巨绅都打算逃出北京,只是由于畿辅处处不平静,才使许多人想逃而无处可逃。
  
  朝廷上又有人酝酿着劝崇祯逃往南京。崇祯将希望寄托在派兵据守居庸关,以待吴三桂的精锐边兵。他害怕朝廷上再一次讨论去南京的事,京师的人心会进一步瓦解,想守居庸关都不可能了。有一次上朝的时候,崇祯忍不住痛哭流涕,一再向群臣询问良策。可是没有人能说出来什么办法。有人又提南迁的事,请皇上再作斟酌。崇祯这时候很害怕在青史上留一个抛弃宗庙陵寝逃跑的丑名,也害怕会因为再论南迁的事会瓦解京师臣民固守待援的心,所以他怀着沉痛的心情,用十分坚决的口气说道:
  
  “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朕将安往?若说护送太子二王往南方去,以备非常之变,哼,哥儿们孩子家,做得甚事!目前唯有上下一心,一守居庸关,二守京师,其他俱不须说。官绅富户不许擅离京城,有敢逃出京城的严惩不贷!”
  
  前两三天他还在梦想南逃,曾经下手谕,对辅臣蒋德璟,加兵部尚书兼工部尚书衔,晋封文渊阁大学士,总督河道、屯田、练兵诸事,驻节天津。封另外一位辅臣方岳贡为户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总督漕运、屯兵诸事,驻节临清。后来有人密奏:不应使大臣离京,说他们一离京城就会潜遁,所以他今天当着群臣再一次面谕官绅富户不许离京的话,对蒋德璟和方岳贡的新任命只是“拟议”,并未颁发关防、敕书,自然不再提了。
  
  第二天,三月初四日,钦天监奏帝星下移,给崇祯又一次很大的精神打击。他在心中悲呼:“难道我果真要失去江山么?”他为着禳除祸殃,完全吃素,禁止鼓乐,素衣临朝,也传谕后妃们和朝廷百官一体沐浴斋戒,虔诚修省。他除在乾清宫丹墀上虔诚跪拜,祷告苍天之外,又一次到奉先殿向祖宗的神主痛哭。
  
  然而崇祯皇帝并没有等待亡国。在没有一个朝臣替他贡献救国良策,使他陷于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一个人苦心筹划,决定立刻晋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左良玉为宁南伯,唐通为定西伯,黄得功为靖南伯。晋封吴三桂和唐通为伯,是为着鼓舞他二人出死力保卫北京。晋封左良玉和黄得功为伯,是因为他在心里并没有完全放弃逃往南京的打算,只是他一字不肯吐露。他决定之后,立刻颁给敕、印,不许稍误。另外,他下诏征天下兵马勤王,除催促吴三桂火速率兵入关之外,尤其指望驻在密云的总兵唐通和驻临清的总兵刘泽清火速率兵来京。
  
  初五日,崇祯命勋臣、世袭襄城伯李国桢督练京营,由襄城伯府移驻西直门,准备率三大营兵出城作战。又命太监王承恩总督守城诸事。王承恩接到上谕之后,赶快来乾清宫谢恩。崇祯向跪在面前的王承恩说道:
  
  “朕深知你怀着一颗忠心,平日办事谨慎,所以命你总督守城大事。你可不要辜负朕辜负国家!”
  
  王承恩哽咽说:“奴婢情愿以一死报答皇恩,可是目前无兵无饷……”
  
  “你不用说了,守城的困难朕全明白。你先去尽力部署,缺饷事朕另有安排。下去吧!”
  
  王承恩刚刚退出,司礼监值班太监送来一封六百里飞递的火急文书。这文书是从宁远来的,用火漆封牢。崇祯天天盼望着宁远消息,但拿着这封军情文书不知吉凶,两手轻轻打颤。拆封之前,他在心中说道:
  
  “天呀,又出了什么变故?莫非是东虏又进犯了,使吴三桂必须应付,没法儿离开宁远?”
  
  等他拆封一看,放下心来,猛然一喜。原来这是王永吉和吴三桂联名的火急奏报,内言五十万士民需要携入关内,其中老弱妇女很多,还有很多什物,很多粮食、牲口和家畜,运输十分困难。加上百姓安土重迁,使撤兵事遇到了很多阻碍,所以耽搁了一些日子。现在一切准备就绪,让妇女老弱先行,军粮和其他笨重军资已经上船,将由海上运到榆关海滨。为防备满虏轻骑袭击,掳掠人口,王永吉与吴三桂亲率精兵断后,准于初六日放弃宁远。崇祯看看宁远发文日期,到北京只走了两天!当然,他明白,这是六百里飞递,日夜不停地赶路,几十万军民撤入关内不能期望很快。但是七八日总可以来到关内吧?他在心中欣慰地说道:
  
  “唉,已经有指望了!北京不要紧啦!”
  
  初七日,才晋封为定西伯、驻兵密云的蓟镇西协总兵唐通奉诏勤王,率所部八千人来到,驻兵彰义门外。他一来到就要求陛见,一则要当面向皇上谢恩,一则是请训,也就是请皇上面授方略。崇祯没有想到唐通如此迅速率兵入卫,颇见忠心,使他十分高兴。他在武英殿召见唐通,说了些慰劳和奖励的话,赏赐大红蟒衣一袭,纻丝表里两件,黄金四十两,又犒赏全营官兵白银四千两。因为得到塘报说李自成亲率五十万大军将从大同往北京来,大同早已告急,如今情况不明,所以崇祯命唐通率所部八千人马火速开赴居庸关,固守长城,并且当面告诉唐通,他要命太监杜之秩随唐通前去监军。唐通是松山溃逃的八总兵之一,虽无韬略和勇敢,却有口辩,也善交游,平日与杜之秩颇有来往,所以对杜之秩去居庸关监军十分高兴。
  
  唐通从武英殿辞出后,崇祯立刻将杜之秩叫来,当面将派去居庸关监视唐通军的事告诉了他,并且叮嘱说:
  
  “杜之秩,你从前在别处做过监军,也帮助杜勋办过内操,也是朕素所倚重的一个内臣。居庸关是北京的最后一道门户,你可得同唐通为朕固守!”
  
  杜之秩叩头说:“请皇爷放心。居庸关是天险,原有三四百人马驻守,如今又有唐通的八千人马前去,且有大将唐通坐镇,必可坚守。奴婢前去监军,宁可肝脑涂地,决不使一个贼兵进入居庸关内。”
  
  “好,好。但愿你能像杜勋一样!”
  
  唐通的镇守居庸关和杜之秩的保证使崇祯固守北京的事有了希望,感到几分安慰,决定放心睡一觉,便回到养德斋了。
  
  不料深夜时候,他被一位宫女的轻柔而带着紧张的声音叫醒。他疲倦地睁开眼睛,看见是魏清慧,想着不会有重要事,便又将眼皮合上。听见魏清慧又呼唤一声,他第二次睁开眼睛,脑子有点清爽了,问道:
  
  “什么事?”
  
  “刚刚送来的塘报。”
  
  “是紧急的么?”
  
  “十万火急的,皇爷。”
  
  崇祯的睡意全消了,虎地从被窝中抽出身子,靠在枕上,将魏清慧手中的装塘报的匣子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一共五封。他未及细看发来塘报的地方和衙门,先拆开放在上边的一份,然后第二份,第三份……他吓出了一身汗,脸色惨白,两手打颤。看完以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猛然想起来近来朝廷上的争论,在自己心中问道:
  
  “到底怎么才好?是死守待援,还是速往南京?”
  
  他的心绪慌乱,想不出好的主意。他同时心中明白,在朝臣中只有纷纷争辩,没有可以问计,他真正是孤立在上,对大局束手无策。他侧着头,似乎是用询问的眼光望着魏清慧。魏宫人害怕得怦怦心跳,低下头去。但是崇祯实际上无意望她,而是伤心地想着祖宗的江山不保,禁不住两行泪从憔悴的脸颊上静静地滚落下来。魏清慧心中悲楚,不敢抬起头正视皇上。她知道那些密封外粘有鸡毛的、十万火急的塘报中所报告的都是十分可怕的军情,但是皇宫中规矩森严,她不打听一个字,所以也没法劝慰皇上。
  
  怀着恐惧和凄怆的心情,魏宫人轻脚轻手地将放在矮架上的大铜盆中的木炭弄旺,然后从放在门后高几上的朱漆描金包壶中倒了半盏温茶,放在堆漆雕花(又称剔红)圆盘中,双手端到御榻旁边,温柔地轻声说:
  
  “请皇爷用茶。”
  
  崇祯用眼色命她将果园厂精制的剔红圆盘放在床头边紫檀木雕花茶几上。停了片刻,他轻叹一声,从榻上坐起来,将他平日喜爱使用的成化窑青底斗彩鸳鸯莲花小茶碗看了一眼,继续想着心事。魏清慧赶快取一件貂皮黄缎暗龙袍披在崇祯的背上,将茶碗揭开,放在雕漆圆盘上,轻声说:
  
  “请皇爷用茶。”
  
  崇祯端起茶碗饮了半口,继续想着心事。忽然感到大局绝望,并想到群臣可恨,心中一急,猛然将手中的名贵茶碗投掷地上,摔个粉碎。魏宫人惊叫一声:“皇爷!”立刻跪到地上,不敢抬头,也不知皇上为何如此动怒。
  
  和衣睡在养德斋外间的两个值夜宫女被突然惊醒,赶快穿好绣鞋,掀帘进来。崇祯向宫女们望了一眼,吩咐说:
  
  “朕要起床,到乾清宫去!”
  
  魏清慧从地上抬起头来劝道:“刚刚打了四更,请皇爷再睡一阵!”
  
  “哼,江山比睡觉要紧!”
  
  魏清慧看见劝不住皇上起床,赶快命两个宫女侍候皇上穿衣梳洗。她自己将砖地上的碎茶碗打扫干净,然后到外间抓到自己的貉绒绣花斗篷披到身上,向乾清宫正殿跑去。她担心那两个在乾清宫正殿中值夜的太监睡熟了,要赶前去将他们叫醒,免惹皇爷生气。平日,从乾清宫后院到正殿去的东西山墙内的长夹道都彻夜点着宫灯,不知怎么,今夜后半夜宫灯全熄了。魏清慧刚进西夹道,面前黑洞洞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走动。近来传闻宫中经常闹鬼,魏清慧本来晚上走路就怕,此刻不禁毛骨悚然。忽然,一股冷风从夹道迎面吹来,她猛地打个冷战,回头踉跄地奔回养德斋外间,取了一盏宫灯,重新往乾清宫去。近来她也常想着大明朝可能亡国的事,心中十分害怕和悲哀。今夜,皇上看了那些十万火急的塘报后十分反常,是不是处处兵败,真格地要亡国了?那些塘报中到底报告了一些什么坏消息?……
  
  “唉,又是一个令人可怕的夜!”
  
  第九章
  
  崇祯所看的十万火急的塘报有一封是说关于李自成的大将刘芳亮率一支人马进入畿南,所到之处官绅纷纷迎降,已经逼近保定。但是崇祯明白刘芳亮率领的只是一支偏师,人数不多,不是来进攻北京的,所以使他最害怕的是李自成和刘宗敏所率领的、由太原向北京来的大军。哄传这支人马有五十万,究竟有多少,朝廷不清楚,但是北京的存亡要看李自成这支大军来的快慢。倘若吴三桂的勤王兵先到北京城下,北京就可以有救。要是李自成的大军来得快,北京就完了。
  
  有两封塘报是报告宁武失守的情况,一封是报告大同失守,一封是宣府告急。
  
  崇祯原以为宁武和大同都是军事重镇,都能够坚守一阵,使敌兵不能够顺利东来,没料到宁武只守了三天,而大同根本没有作战,敌人未到就派人迎降。崇祯对如何看军情塘报有丰富经验,轻易哄不住他。关于宁武失陷的两封塘报,有不少互相牴牾之处,也多浮夸的话,但是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宁武已经于二月二十五日失陷了,镇守宁武的山西总兵周遇吉拒绝劝降,血战捐躯,他的夫人刘氏率领奴仆们凭借宅子射死了许多敌人,然后举火自焚。
  
  大同是三月初一失陷的。镇守大同的总督王继谟事先逃走,大同镇总兵姜瓖避敌宣府,他的手下将领献城迎降。大同巡抚卫景瑗于城破后被李自成捉去,不肯投降,自缢尽节。由于大同城不战而降,姜瓖已经怀有二心,宣府危在旦夕。倘若宣府失守,李自成的大军就可以长驱东来,几天内可到居庸关。虽然居庸关有唐通镇守,但是他只有八千人马,加上原有守兵,不足万人,如何对抗李自成的数十万人?
  
  崇祯于深夜从养德斋来到乾清宫东暖阁以后,立刻提起朱笔写了一道手谕:
  
  谕杜勋:宁武、大同失陷,宣府势危。宣府为居庸屏障,汝务必与姜壤同心协力,固守杀敌,勿负朕望。切切此谕!
  
  他命乾清宫的值班答应,传来司礼监值班的秉笔太监,连夜将他的手谕发交兵部衙门,以六百里快递送往宣府。这是他为解宣府之危所唯一可做的事情,做完以后,他看在身边侍候的魏清慧和另外两个宫女尚未梳洗,都是鬓发蓬松,面有倦容,而魏的脸色更显得憔悴。他明白连日来她比别的都人们陪着他睡眠更少,操劳更甚,不觉在心中凄然一酸,暗暗叹道:
  
  “谁晓得她能在我的身边服侍多久!”
  
  一个宫女送来了一个彩绘精致的朱漆梅花食盒,另一个宫女前去揭开黄缎绵帘,魏清慧一眼看见,忙去双手接过食盒,端到御案上放下,并将盒盖揭开,躬身说道:
  
  “请皇爷用点心!”
  
  崇祯望一眼食盒中的一碗燕窝汤和四色点心,向魏问道:
  
  “天明是初几了?”
  
  “回皇爷,天明是三月初八了。”
  
  崇祯叹道:“三月初八!”
  
  他没有再说别的话。按照王永吉和吴三桂的密奏,宁远兵动身才两天,由于携带五十万百姓,每日最快只能走五十里,他担心未必能来得及了。拿起银匙在燕窝中搅了一下,又是一声长叹。
  
  就在崇祯对杜勋发出最后一道手谕送到宣府的这一天,即三月十二日上午,从宣府城内走出大约一百人的小队骑兵,盔甲整齐,绣旗飘扬。前边是一对同样毛色深红的高大骏马,并辔而行,骑在马上的武士每人手中擎着一个官衔牌子,上书:“钦命宣府镇监军内臣”。接着是同样甘草黄色的八匹骏马,也是并辔而行。这八匹马古人称为“八驺”,从汉朝以来只有很高级的文官才能使用,代替了仪仗。“八驺”的后边是一匹嘴唇和眼圈略呈淡红的纯白马,辔头和雕鞍上用白银装饰,镀金镂花铜镫,白丝缰绳,马胸前垂着雪白护胸,上罩朱红流苏。骑在这匹白马上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白净面皮、不长胡须的中年汉子,他就是崇祯视为心腹的太监杜勋。其余的骑兵跟在他的背后,队形很整,匆匆向西。
  
  大约在巳时左右,这支小队走到离宣府三十里的地方,见大顺朝的人马来了,他们赶快下马,站立路的南边迎接。虽然今日塞外有三级寒冷的北风,夹着尘沙,扑在脸上很不舒服,但是他们按照近几百年来以左为上的礼俗,只能站立在道路右边,面对风沙。
  
  大顺军到了。这一队有两千骑兵,分为两行,匆匆赶路。刘宗敏走在队伍的中间,面前有一面大旗,上绣一个两尺见方的“刘”字。杜勋向随从使个眼色。那随从赶快抢上一步,将杜勋的手本递给一位中军将领。刘宗敏从中军手中接住红纸手本,驻马一看,心中明白了。从大同启程之前,姜瓖和杜勋派人送给李自成的投降书信,他已看过,所以此时他不觉意外,向杜勋打量一眼,含笑问道:
  
  “姜将军现在何处?”
  
  杜勋躬身抱拳回答:“总兵官姜瓖率宣府文武官员及绅民在城外恭迎。”
  
  刘宗敏说:“圣驾在后,你们在此等候跪迎,不必往前去了。”
  
  杜勋又等候了半个时辰,望着过去的许多部队,又过了两三千御营亲军,才看见李自成骑着有名的乌龙驹,由一大群文臣武将扈从,威风凛凛地来近了。杜勋和他的随从将士赶快跪下,向李自成前边的一位护驾武将递上手本。李自成向吴汝义示意命后边的大军停止前进,他带着一群文臣武将勒马离开大道,在附近一个背风向阳的小山坡下马,站在那里稍候。吴汝义将杜勋带到李自成面前。杜勋心中害怕,重新跪下去叩了三个头,说道:
  
  “降臣杜勋,恭叩新主圣安!”
  
  李自成本来对太监这类人没有一丝好感,加上杜勋是背主投降,更使他感到讨厌。然而他目前还要利用杜勋这样人物,不免含笑说道:
  
  “你知道天命已改,投顺新朝,颇堪嘉奖。只要真心效忠新朝,不愁没有富贵。”
  
  杜勋叩头说:“叩谢圣上鸿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简单地询问了北京的守城情况。杜勋如实回答,并说北京决难固守,连太监们也已离心。
  
  李自成又问:“有没有勤王兵来救北京?”
  
  “微臣离开北京时,听说朝廷上正在商议调吴三桂弃关外土地,入关勤王。后来情况,臣不清楚。”
  
  李自成心中一惊,问道:“吴三桂可离开了宁远么?”
  
  “臣不知道。不过,只要圣上迅速进兵,早到北京城下,北京就是陛下的了。”
  
  李自成含笑点头,吩咐赏赐杜勋及其手下人二十匹绸缎和五百两银子,命杜勋先回宣府,与姜瓖一起在城外等候迎接。李自成继续同亲信文武们站在向阳的山坡下谈了一阵。他首先说道:
  
  “我担心吴三桂的关宁兵先到北京。倘若关宁兵先到北京,破北京就不容易啦。”
  
  牛金星说:“据我方细作探报,朝廷上要不要召吴三桂回救北京,所争论不决者乃是否弃关外土地人民耳。崇祯虽然颇有燃眉之急,也因此举棋不定。看来吴三桂必携带宁远一带数十万士民入关,行军甚慢。我军已得大同、宣府,倘能急速进居庸关,数日内即到北京城下,北京城唾手可得。吴三桂纵然率数万精兵入关,想救北京也迟了。”
  
  李自成望着降将白光恩问道:“白将军,唐通在居庸关投降的话不会变卦吧?”
  
  白光恩躬身回答:“唐通系臣老友,崇祯十五年同在松山作战。他既然在答书中情意诚恳,同意献出居庸关迎降,必无变卦之理。请陛下不必担心。”
  
  李自成又说:“据探报,崇祯新派一个心腹太监杜之秩到唐通那里监军,会不会使唐将军不能自由行事?”
  
  “不会,不会。杜勋原来也是司礼监中一位大太监,地位在杜之秩之上。杜勋既然已经纳降,杜之秩决无二话。何况他手中无兵,不像从前高起潜亲率重兵,他如何能监视唐通?”
  
  李自成点头微笑说:“倘若照白将军说的,我,孤,孤就放下心了。”
  
  今年元旦前在西安议定,李自成从永昌元年正月元旦起开始称孤,到北京举行登极大典后开始称朕,但是他对称孤一直不习惯,每次说的时候总是感到别扭。他又对白光恩说:
  
  “崇祯临时抱佛脚,匆匆忙忙加封唐将军为定西伯。你可告诉唐将军,只要为新朝出力报效,孤将不吝爵赏,岂但是伯!”
  
  “微臣明白,上次写给唐通的密书中已经将陛下此意说知了。”
  
  李自成向大家扫了一眼,略带感慨地说:“十余年戎马辛苦,出生入死,方有今日。数日之内就要到北京城下。倘若上天眷顾,吴三桂迟来一步,估计不需大战,北京就可攻破。你们诸位想想,有没有为我们预料不到的什么困难?”
  
  没人做声,都觉得大功告成已经是定局了。
  
  李自成满面春风,又一次望望大家,轻轻地问:“嗯?”
  
  李岩躬身说:“臣所担心者二事:一是东虏情况不明,二是崇祯会逃往江南。”
  
  “啊?!”李自成不觉愕然。
  
  李岩接着说:“在太原时候,臣访刘子政于晋祠。虽然未得深谈,但刘子政一面向臣提醒,颇以满洲趁机入塞为忧。刘子政熟悉辽东情况,其言似非无据。”
  
  李自成问:“就是你在太原时对孤说的,这位刘先生就是随洪承畴做赞画的?”
  
  “正是此人。”
  
  李自成向牛金星和宋献策问道:“据你们看,满洲人会趁这个时机人塞么?”
  
  牛金星摇摇头,回答说:“以臣看来,目前可虑者不是东虏入塞,而是崇祯南逃。臣也曾留心东事,听说满洲于数月前新遇国丧,皇太极一夕无疾而卒。皇太极死后,诸王为争夺大位,几乎互相残杀。后来由皇太极之弟多尔衮主张,共立皇太极的五岁幼子登极,设四位辅政王,共理朝政。此时满洲自顾不暇,岂有力量兴兵南犯?况且满洲僻处辽东,只有欺凌明朝的力量,未必敢与我大顺抗衡。所以臣所顾虑者不是东虏入塞,而是崇祯南逃。”
  
  李自成将眼转向军师,问:“献策,你说崇祯会逃往南京么?”
  
  宋献策略微沉吟,恭敬地回答:“满洲人会不会趁机入塞,颇难预料。只能在攻破北京之后,多派细作深入辽东侦探,不要疏忽大意。崇祯会不会逃往南京,此话也很难说。倘若他逃往南京,在南京号召天下勤王,会使我朝统一江南增添许多困难。但崇祯这个人遇事猜疑多端,对于这样大事,更不会说走就走,如唐玄宗奔往西川。所以我大军只能利用他对此事不能决定的时候,急速到达北京城下。只要我大军一入居庸关,崇祯就无机逃走了。”
  
  李自成又问:“如今我军偏师已入山东境内,倘若崇祯南逃,这条路他能走得通么?”
  
  宋献策又想了片刻,说道:“倘若崇祯是唐玄宗、宋高宗,决心一逃,就能逃走。山东走不通,可以只携带少数宫眷和亲信,轻装离京,疾趋天津,由天津乘船,浮海而南,走赣榆附近登陆,由陆路南去淮阴,即交运河。或者海船直到南通,由南通登陆,或趋扬州,或趋镇江,都很方便。但是崇祯决不敢冒海上风波之险。其实,三月间海上尚无飓风。天津的海船很大,不一定就会翻船。只要不翻船,冒海上风波之险总比留在北京等国亡族灭强似百倍。”
  
  李自成完全没想到崇祯可以由天津海道逃往南京,听了宋献策的话以后,不免有些担忧地向李岩问道:
  
  “林泉,从天津去南方的海路你知道么?”
  
  李岩回答说:“献策所言不错,确实是一位满腹经纶的好军师。以微臣所知,盛唐以江南大米和绸缎供给安禄山,也多由海运。如今从江都到通州的这条南北大运河在唐朝还没有,那时只有从开封到江都的一段。通到通州的运河到元、明两朝才有。元代漕运,有时也利用海道。但是目前明朝朝中并无真正有担当的人,所以崇祯很难下决心逃往南方。为着防备万一,我大军必须在数日内进居庸关,使崇祯欲逃不能。”
  
  李自成不再问下去,立刻率领文武群臣上马,扬鞭向宣府进发。他们一动身,后边的数万大军也跟着动身。
  
  这时,刘宗敏已经到了宣府城外,受到姜瓖的恭迎。跟随刘宗敏的两千骑兵驻扎在宣府南门外休息,等候“圣驾”。姜瓖和一大群文武官员以及绅民等也在南门外等候恭迎。姜瓖的人马也如明末各镇的情况一样,平日空额很大,实数只有两千多人,大部分在大同投降,随他在宣府的不足千人,现在也在城外列队,等候“迎驾”。宣府巡抚朱之冯听说刘宗敏已经率领骑兵来到城外,李自成随后将到,而姜瓖出城迎降,他慌忙登城,部署对敌,看见左右人一哄四散,禁止不住,只剩下七八个人守在他的身边,神情对他不好,好像是对他监视。过了一阵,他看见李自成已经来到,从南门进城。满城结彩,或用绸子,或用红布,没有布和绸子的就用彩纸。百姓胸前都贴有“顺民”二字,在街边焚香跪接,同时大顺的骑兵充满大街。朱之冯命令左右将城上大炮转向城中,没人听从。他不得已,自己去转动炮身,看见近炮尾处的药线孔已经被铁钉钉死了。他向南大哭,自己解下丝绦,在城楼屋檐下上吊自尽,没人劝阻。死后,人们将他的尸体投进城壕。
  
  李自成在宣府驻跸半日,大军也稍微休息。第二天(三月十三日)一早,李自成率领着大军又启程了。
  
  当大同失守的消息传到北京,北京朝野对宣府和居庸关两处坚守阻敌的信心已经丧失了,朝廷上又有人建议崇祯速往南京,重新引起争论。由于情况万分紧急,皇上能不能逃出北京只剩下最后机会,连深宫中也有后妃窃窃议论,并且引起了天启的寡妇懿安皇后与崇祯皇帝间的一场风波。
  
  在深宫中,只有那些年幼的宫女们对国事不大清楚,懵懵懂懂地过日子,但稍微年长一点的没有不为国事发愁。尽管崇祯的规矩,不许后妃们过问国家大事,也不许打听,但像这样事怎么能够使大家不关心不打听呢?而且每个宫中都有掌事太监,他们同司礼监关系密切,同外边也有关系,自然消息都很灵通。后妃们对于朝中的消息和北京的谣言,都是从她们本宫的亲信太监处得到的。懿安皇后虽是年轻寡妇,住在深宫,一向不打听外边事情,可是外边的消息她已经听到了。她的慈宁宫的掌事太监名叫王永寿,在太监中班辈在前,就是王德化等对他也有几分敬意,比王德化班辈低的太监如王承恩等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朝中和京师以及军事方面的情况,都是由他暗中启奏懿安皇后。懿安皇后平时很少说话,也很少走出慈宁宫。成天读书礼佛,可是她也很关心目前的局势,因为倘若国家亡了,她也是皇后身份,只有自尽一条路。何况她的丈夫天启皇帝虽然并不爱她,但毕竟是她的丈夫。国家有难,祖宗江山断送,十二陵寝遭到破坏,她作为一个皇后,天启皇帝的正宫娘娘当然不能甘心。所以她几乎天天背着宫女和一班太监,向王永寿询问消息,然后一个人默默地唉声叹气,伤心流泪,夜间做着凶梦,寝食不安。一日在深夜诵经祈祷受了风寒,竟然病了。
  
  懿安皇后的病并不沉重,由御医们为她会诊,商量药方,尽心医治。慈宁宫的掌事太监遵照宫体制,每日两次将她的病情禀报皇帝和皇后。崇祯知道懿安皇后有病,也很挂心。他对懿安皇后深有敬意,每年逢着元旦或懿安生日,他总要到慈宁宫去一趟,当然限于礼法森严,只是隔着帘子向懿安皇后拜上四拜。本来拜三拜就可以了,因为田妃死后,留下的儿女都交给懿安皇后抚养,所以又多拜了一拜。隔着帘子,懿安向他回拜两拜。现在知道懿安患病,尽管他为着国事心情如焚,仍然要皇后赶快去慈宁宫向懿安问安。他自己也准备前去。周后同懿安感情一向很好,她尊敬懿安有一股正气,而且同情懿安自从进宫以后就受魏忠贤的迫害。魏忠贤将他一个姓任的养女献给了天启皇帝,使懿安皇后更加孤立。可是懿安并不服气。那时她住在坤宁宫。有一次天启皇帝来到坤宁宫,看见她案上正摊着书,就问是什么书。她冷静地回答说:
  
  “我读的是《史记·赵高列传》。”
  
  天启是不大读书的,只晓得玩耍,就问她:“《赵高列传》是说的什么事?”
  
  “请陛下也不妨读一读。秦朝那么大江山,被一个宦官赵高专权,给断送了。所以这《赵高列传》读起来很有意思。”
  
  天启知道娘娘话中有话,不再做声,走出去了。
  
  当天启晏驾的时候,由谁来继承皇位,魏忠贤不能不问一问懿安皇后。她毫不犹豫地说:
  
  “皇上没有儿子,当然是亲弟弟信王继承大统,全国臣民没有话说。你们速同大臣们到信王府中迎接信王进宫,不可耽误!”
  
  懿安对魏忠贤说了这话之后,悄悄地派王永寿到信王邸,把这事告诉信王知道。
  
  因为有这一段重要历史,所以崇祯夫妇对懿安皇后一直抱着感恩的心情,也特别尊敬这位年轻的寡嫂。在天启朝,她没有别的尊号,只是皇后。崇祯登极之后,才给她上了“懿安”两个字的尊号,后来又增加了几个颂美的字眼,被尊称为懿安皇后。如今既然她有了病,崇祯和周后当然应该前去问安,特别是周后应该赶快前去。
  
  懿安皇后在她的寝宫中同周后见面,亲热地拉着周后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周后发现十几天不见懿安皇后,竟然憔悴多了,眼睛里含着泪花,便赶忙问她的病情。懿安挥手使宫女们退了出去,对周后说道:
  
  “我一向把娘娘当做妹妹看待,实不瞒你说,我本来没有多大的病,仅仅是偶感风寒。慈宁宫中就有一些治这种病的药,我自己也略通药理,已经吃了一点药。太医们又开了药方,服了一剂,烧已经退了,没有别的毛病。我是想见见你,说几句心里的话,所以才派宫女告诉皇上,告诉娘娘,说我有病。我断定皇上事忙,不一定马上就来,况且叔嫂之间也没有多的话好谈。你是必会来的,来了以后我好把我要说的话都对你说了。”
  
  周后一听,心中已经有些明白,就问道:“皇嫂,是不是为着国事放心不下,想同我谈一谈心中的想法?”
  
  懿安微微点头,滚出了眼泪,叹口气说道:“你猜对了。虽然我朝家法很严,后妃们不准过问国事,可是眼下大祸临头,我们纵想装聋装傻,看来也不行啊,所以我有话要同你商量一下。”
  
  周后也是满心的话想同懿安皇后说一说,赶快将身子靠得更近,小声问道:“战事消息,皇嫂可都知道?”
  
  懿安轻轻点头:“我完全知道。‘流贼’已经过了大同,说不定已经到了阳和,很快就会来到居庸关。居庸关只有几千人防守,如何能防守得住?一到北京城下,就十分危急啦。祖宗三百年江山,存亡就在旦夕。你是当今皇后,我是前朝皇后,我们虽是深居宫中,可不能不为祖宗江山操心,也不能不为十二陵寝操心,为皇上的安危以及太子和一群儿女们操心。北京城无兵固守,娘娘,你比我还清楚。如今到底怎么办,你可想过了么?”
  
  周后说:“皇嫂,你知道皇上的秉性脾气。我嫁他十八年,国家事从来不敢打听一句。我有什么话敢同他说呢?”
  
  懿安说道:“虽然祖宗家法:后妃不许干政,可是也并不是没有过问朝政的人。太祖爷在世时,马皇后有时就替太祖爷分了心。当太祖爷考虑不到时,马皇后就提醒他。有时太祖爷要杀人,马皇后几句话就打消了太祖爷的决定。不说二三百年前的事,万历皇爷年幼的时候,孝定太后也曾当半个朝廷的家。如果不是孝定太后过问朝政,替张居正撑腰,张居正能做那么多的大事么?这些前朝的事情你我都清楚,皇上何尝不清楚。只是多年来你一味地做贤妻良母,已经习惯了。我是前朝皇后,年轻轻地守寡,当然不便说话。如今眼看着到了国破家亡的时候,再不说话就晚了。我今天等着你来,就是希望你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帮他拿定主意。”
  
  周后的神色凄惨,噙着眼泪,颤声问道:“皇嫂,你要我说什么话呢?你有什么好主意?”
  
  懿安叹了口气,说道:“娘娘,你要提醒他:我们在南方还有一个家呀!”
  
  周后猛然心中一动。她也听说从上个月起,就有人建议皇上到南京去,也有人建议把太子送往南京,朝中讨论了多次。而这事情也一直在她心头盘旋:万不得已,何必坐守北京,全家都在北京死去?此刻听了懿安的话,她点点头说:
  
  “是啊,我们南京还有一个家!当年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南京改称留都,又叫陪都,仍然有文武百官,各衙门齐全。如今倘若皇上带着太子奔往南京,北京能够固守当然很好。万一守不住,我们明朝的江山还不是延续下去么?用江南的财富,江南的兵源,仍然可以恢复中原,扫荡‘流贼’,恢复大明的一统江山!”
  
  懿安流着眼泪说:“娘娘,我是把你当做亲妹妹看待,如今一刻值千金哪,一天也不能耽误。你赶快在皇上面前提醒他,南方还有个家呀,不要死守北京。我已下决心:我哪儿也不去,免得给皇上多一个累赘。倘若皇上愿意往南京去,我愿意在宫中为国尽节,不等他走我就自尽。你跟六宫其他的娘娘们随皇上走吧,不要挂念我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泣不成声,周后也哭了起来。两个人在一起小声地痛哭一阵。哭声传到院中,宫女们猜到八九,一个个默默流泪。周后决意按照懿安皇后的吩咐,在皇上面前大胆地劝他携太子出狩南京。
  
  周后回到坤宁宫。没有多久,崇祯就来了,询问懿安皇后的病情如何。周后告他说,懿安皇嫂只是偶感风寒,病情不重,已经服了药,烧也退了,不必操心。倒是国家大事,懿安放不下去。
  
  崇祯说:“国家大事,自有朕来操心,皇嫂不必操心。”
  
  周后问道:“如今贼兵究竟到了何处?朝廷上有何决策?”
  
  崇祯不高兴地说:“外边事你们不要打听吧,这不是你们应该知道的。”
  
  周后叹了口气,说道:“皇上,我们南方还有个家呀!”
  
  崇祯把眼睛一瞪,狠狠地翻了她一眼。周后本来鼓足了很大勇气,如今看见崇祯严厉的眼色,勇气顿然消失了。她又叹一口气,滚出了眼泪,不再说话。
  
  崇祯问道:“你说我们,南方还有个家,是要我南迁哪!是谁告你这主意的?近来朝廷上为此事争论不休,是谁告你说的?”
  
  周后吓得脸色苍白,鼓起勇气说道:“是懿安皇嫂提醒我,我们在南方还有一个家!皇上,难道这话不对么?”
  
  崇祯又狠狠地看她一眼,心中想道:这宫中的祖宗规矩竟然也变了!他不再说话,带着一脸怒意离开了坤宁宫。
  
  回到乾清宫以后,他将魏清慧叫到面前,吩咐说:“你去到慈宁宫,启禀懿安娘娘,就说朕知道皇后玉体违和,本来要前去问安,只因国事纷忙,不能马上前去,特命你前去看一看。你看过以后,顺便问一问懿安娘娘,朝廷上讨论南迁的事情是谁传到宫中,她怎么知道的。”
  
  魏清慧遵旨去到慈宁宫中,向懿安皇后启奏了崇祯的话,又按照崇祯的吩咐询问懿安皇后。懿安完全没有料到崇祯会这样询问她,她知道如果说出王永寿,这位老太监就吃罪不起。于是她很沉着地对魏清慧说:
  
  “你回去启奏皇上:往南京去的事,朝廷上如何讨论,本宫一概不知;可是我们南方还有个家,这件事人人皆知。这是我想到的,皇上听不听,由皇上自己做主,其他不用问了。”
  
  魏清慧看见天启娘娘面带怒容,含着两包眼泪,似有无限悲痛藏在心中,不敢多问。关于朝廷曾经讨论前往南京的事,她现在才知道。她自己心中也十分悲痛,不觉跪在天启娘娘面前呜咽出声。懿安皇后挥挥手说:
  
  “你回乾清宫吧,照我的话回禀皇上得了。”
  
  魏清慧回到乾清宫中,一五一十回禀了崇祯。本来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非常小的事情。周后也好,懿安皇后也好,她们问到外边情形,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她们希望皇上到南京去,也没有什么坏意。如果是别的皇上,可以坦率地同皇后商量。然而崇祯这个人多年来独断专行,猜忌多端。他说不让后宫过问国事,就不能过问国事,绝不松动的。而且他总疑惑娘娘们与外边互通消息。所以他想了很久,吩咐魏清慧再去问一问懿安皇后:到底是怎么说出来南方还有个家?是谁把朝中的事情传进宫来,告诉了她?魏清慧心中也很不高兴,何必这样呢?但她只好又来到慈宁宫中,跪在懿安皇后面前,将皇上要询问的话重新复述一遍。
  
  懿安已经横下了心,觉得崇祯当年继承大统,是出自她的决断。十几年来她不问外事,连宫中事也不打听。而今天竟然这样逼她,是何意思?她想了一想,对魏清慧冷冷地说:
  
  “你回禀皇上,不要再追问了。国家若亡,我一定尽节。如果他再追问这件事,我就先一步尽节好了。别的话用不着问了。”
  
  魏清慧吓了一跳,脚步踉跄地奔回乾清宫中,跪在崇祯面前,哽哽咽咽地把懿安皇后的话重复了一遍。崇祯虽然脾气很坏,但他知道懿安皇后不是懦弱之辈,万一因此自尽,他将受天下万民责备,也对不起祖宗“在天之灵”,所以就不再做声了。
  
  过了三四天,到了三月初十以后,天津巡抚冯元飏派他的儿子冯恺章携带一封密疏到了北京,要求皇上赶快赴津乘海船逃往南京。只因无法递上这本密疏,冯恺章彷徨无计,哭着走了。他走后第四天,还没有到天津,北京城就失陷了。
  
  过了若干年,人们还在谈论这件事,仍然有不同的意见!更多的人由于明朝灭亡之后,李自成也不曾站住脚步,很快地由满洲人通过战争和残酷的屠杀,统治了全中国,这种民族的悲剧反而使人对崇祯的亡国产生了无限同情,感叹他因循不决,没有逃往南京。清初人有诗为证:
  
  虎踞龙蟠锁旧京,六宫拟从翠华行。
  
  君王也道江南好,只是因循计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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